第三十三章 圣?米兰夫人 (2)
第二天早晨,凡兰蒂发现她的外祖母醒着躺在床上,烧还没有退;相反的,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精神上受着极大的打击。“噢,亲爱的外婆!您更加难受了吗?”凡兰蒂看着这种种不安的征兆,不由得惊叫起来。
“没有,我的孩子,不是的!”圣?米兰夫人说,“但我有点等得不耐烦了,我要让你去找你的父亲来。”
“我的父亲?”凡兰蒂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跟他说一说。”
凡兰蒂不敢违背她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不知道她要跟她父亲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维尔福进来了。
“阁下,”圣?米兰夫人说,她免掉了客套,像是怕她已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似的,“你写信给我说,已经在为这个孩子准备办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那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决定了的。”
“你中意的女婿是弗兰士?伊辟楠先生吗?”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不就是伊辟楠将军,就是和我们站在一边的,在逆贼从爱尔巴岛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掉的那一位吗?”
“正是他。”
“他对于娶一位雅各宾派的党徒的孙女儿,没有表示不高兴吗?”
“幸亏我们的内争现在已经平息了,母亲,”维尔福说,“他父亲去世时,伊辟楠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于诺梯埃先生的事情知道的很少很少,即使并不高兴,至少也可以是无所谓。”
“这门亲事般配吗?”
“各方面都般配。”
“那个年轻人呢?”
“他是我所知道的最杰出的青年人之一。”
在这一段说话期间,凡兰蒂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米兰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我不得不催您赶快办这件婚事,因为我活的时间不长了。”
“您,夫人?”“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凡兰蒂几乎同时地惊呼。
“我很清楚我说的话,”侯爵夫人继续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样,在她结婚时,即使没有母亲,但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为她祝福,我那可怜的女儿只剩下她这个后代了。但你早把她忘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记了我不得不给我的孩子找一个新的母亲。”
“继母不是母亲,阁下。但这不是我们要谈论的,我们只谈关于凡兰蒂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打扰死者了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快,她的谈话似乎有点开始像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思办,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您的意思正巧与我一致,伊辟楠先生一到巴黎——”
“我亲爱的外婆,”凡兰蒂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礼制——外公的丧事。您不会让我在这么个不吉利的时候结婚吧?”
“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那些老套头的反对话可以使不果断的人延迟建立他们的未来生活,我们别去听信它。我的婚礼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举行的,而我也并没为那件事而不高兴。”
“可是,想到那件丧事,夫人。”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可是’下去吗!告诉你,我就要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告诉他要使我的孩子快乐,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服从不服从我——总之,我要见到他,”老太太用一种可怕的口气继续说,“假如将来他不履行他的责任,我就可以从我的坟里爬出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必须撇开这些可怕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死人一旦被埋入坟墓以后,就躺在那儿,永远也起不来了。”
“噢,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安心一些吧。”凡兰蒂说。
“我告诉你,阁下,你错了。我昨天晚上睡得可怕极了。似乎我的灵魂已脱离了我的身体,在头顶上飘来飘去。我想睁开我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说来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对你来讲,阁下,我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东西。在你所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去的那个门后的角落里——我看见慢慢地溜进来了一个人影,白色的人影。”
凡兰蒂尖声地叫了起来。“这是您在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是实情。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像是怕我不信,怕我只有一种感官的证明还不够,我还听到我的玻璃杯被移动的声音——就是现在桌子上的那只。”
“噢,我亲爱的外婆,那只是一个梦。”
“那绝不是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那影子不见了。接着我的侍女就拿了一盏灯进来了。”
“她看见了吗?”
“鬼只让和它有关的人见到。那是我丈夫的灵魂!嗯。假如我丈夫的灵魂可以来这里,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呢?依我看这种关系应该是合理的。”
“噢,夫人,”维尔福先生大受感动,说,“别去想那些悲伤的事情了,您还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享受我们的爱,享受我们的尊敬。我们会使您忘记——。”
“不,不,绝不,”侯爵夫人说,“伊辟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随时都在准备接见他。”
“很好,他一到,请马上通知我。我们必须要快。我还想见公证人,以便把我们的财产全都转给凡兰蒂。”
“啊,外婆!”凡兰蒂亲吻着她外祖母火一般的额头,不安地说,“您想吓死我吗?您烧得这么厉害,我们要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
“医生!”她摇摇头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想喝什么?我亲爱的外婆?”
“还和往常一样,我亲爱的宝贝。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给我好吗?”
凡兰蒂把橙汁倒入玻璃杯中,拿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些害怕,因为这是鬼碰过的。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了,然后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反复地喊道:“公证人!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凡兰蒂在她外祖母的床边坐了下来。那可怜的孩子说她外祖母需要医生,可看起来她自己也很需要。她脸色通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动非常之快。她心里想,要是玛西米兰知道圣?米兰夫人不但不是一个助手,而是无意之中成了一个敌人,那该多么失望。她不止一次地有把一切告诉外祖母的冲动。假如玛西米兰?摩莱尔的名字叫做阿尔培?马瑟夫或是夏多?勒诺的话,她就什么都不会犹豫了,但摩莱尔只是平民出身,而凡兰蒂知道那十分高傲的圣?米兰夫人是很鄙视一切非贵族出身的人的。每当她想把秘密说出来的时候,一想到这将是一种无用的举动,她便又伤心地把它抑制下去了——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那一切都完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圣?米兰夫人还在昏迷地沉睡着,公证人已经到了。通报的声音虽然很轻,圣?米兰夫人却立刻抬起头来。“是公证人来了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站在门外,这时立刻走了进来。“你先出去吧,凡兰蒂,”圣?米兰夫人说,“让我与这位先生说一说。”
“但是,外婆——”
“离开我,去吧!”那年轻的姑娘吻别了她的外祖母,用手帕擦着眼睛出去了。她在房间门口遇到了维尔福先生的贴身仆人,他告诉她医生已经在餐厅里等着了。凡兰蒂立刻奔了下去。那个医生是她家的朋友,也是当代最有才智的人士之一,极其喜欢凡兰蒂,她出生时,他也在场。他也有一个与她年龄接近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所以他老是在为他的女儿担忧。
“噢,”凡兰蒂说,“我们等您等得快急死了,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但请您先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可好吗?”
梅蒂兰就是医生的女儿,而安妥妮蒂则是他的侄女。阿夫里尼先生抑郁地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好,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是不是你父亲或维尔福夫人生病了?至于你,虽然我们不能不用脑筋,但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想,除了给你这些忠告外,我对你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凡兰蒂的脸涨得通红,阿夫里尼的诊断学几乎就是奇迹,因为他是那种从身体研究到脑子的医生之一。“不,”她答道,“是我可怜的外祖母。您已经知道我们所遭遇的灾难了吧,是吗?”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阿夫里尼先生说。
“唉!”凡兰蒂强忍着她的眼泪,“我的外祖父死了。”
“圣?米兰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中风死的。”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祖母从来没和外祖父分开过,她想象着他已经来叫她了,以后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噢,阿夫里尼先生,我请求您,帮帮她。”
“她在哪儿?”
“在她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梯埃先生呢?”
“他还是老样子,神志清醒,但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依旧爱你吗?我的孩子?”
“是的,”凡兰蒂说,“他非常喜欢我。”
“谁又能不喜欢你呢?”
凡兰蒂抑郁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祖母的病症是怎样的?”
“精神极其兴奋又混乱,睡觉时昏昏沉沉,不正常。她今早睡觉时又幻想她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在她的头顶上游离,而她自己竟能看得到,她一定是神经错乱了。她还幻想看见了一个鬼走进房间里来,甚至还听到鬼碰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奇怪了,”医生说,“我可不知道圣?米兰夫人竟会这样神经错乱。”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凡兰蒂说,“今天早上她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她疯了。而家父,您知道,是一个意志很坚强的人,可他看来似乎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去看一看吧,”医生说,“你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似乎非常奇怪。”
这时公证人下楼来了,凡兰蒂知道她外祖母房间里已没有其他人了。“上楼去吧。”她对医生说。
“您呢?”
“噢,我不敢——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的,我自己心里也很乱,有点发烧,很不舒服。我想去花园里转一转,让我的脑子清醒一下。”
医生握了握凡兰蒂的手。他上楼去看她的外祖母,而她则走上台阶。至于说她喜欢散步的地方是花园的哪一部分,这就不必再说了。根据她平时的习惯,她一定会在房子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折一朵玫瑰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暗的小径。凡兰蒂照常在她的花丛间漫步了一会儿,但这次没有摘花。她还没有时间把她的外表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的哀痛阻止她这种朴素的装饰。她转身向那条两旁栽种着大树的走道走过去。当她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了下来,于是那声音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她认出那是玛西米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