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夏季跳舞会
在邓格拉斯夫人见检察官那天，一辆旅行马车驶进海尔达路，穿进二十七号大门，在园子里停下来。过了几分钟，车门被打开，马瑟夫夫人扶着她儿子的肩膀下来。阿尔培过了一会儿就离开她，吩咐套马，打扮了一下之后，就驾车到香榭丽榭大道基 督山的家里。伯爵脸上带着他平时那种微笑来迎接他。说来也奇怪，伯爵这个人，好像谁也不能和他结成亲密的关系。凡是想和他结成更深一步的“心交”朋友的人，都会遇到一层无法超越的阻碍。马瑟夫本来是张开着两臂向他奔过来的，但一走近，他的热情就冷却了，尽管对方的脸上依然带着友好的微笑，但他只敢伸出一只手去。基 督山依据他那不变的习惯，冷淡地握了一握那只手。
“唉！”阿尔培说，“我来啦，亲爱的伯爵。”
“欢迎你回来！”
“我是在一个小时以前到达的。”
“从迪埃普来的吗？”
“不是，从的黎港来的。”
“啊，真的？”
“我一到了就来拜访您。”
“您真是太好了。”基 督山用一种完全不重视的口吻说。
“唉！消息怎么样了？”
“您不应该向一个外地来的人探听消息。”
“我明白，但其实打听消息，我的意思是您帮我办妥了我的事没有？”
“您以前托我办过什么事没有？”基 督山假装出很不安的样子说。
“嘿，嘿！”阿尔培说，“别扮作不知道。人家说，人隔两地，情通一脉——嗯，在的黎港的时候，我觉得像触电似的一阵麻。假如您不是为我办了什么事的话，便是在想念我。”
“大概是吧，”基 督山说，“我确实想念过您，但我得承认，即使那股电流是我发出去的，但我自己却并不知道。”
“真的！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简单得很——邓格拉斯先生曾到我这儿来吃了一顿饭。”
“这我知道，就是为了避免碰到他，家母和我才离开巴黎的。”
“但参加的还有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
“是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吗？”
“别那么夸张，安德里先生还在自称子爵呢。”
“他自己说的，是不是？”
“是的，他自己这样称的。”
“那么难道他不是一位子爵吗？”
“哦！我怎么会知道呢？他这样说，我当然也就这样跟着他称呼，每一个人也都这么称呼他。”
“您这人好怪！还有什么？您是说邓格拉斯先生在这里吃饭？”
“是的。”
“还有您那位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子爵？”
“还有卡凡尔康德，他的父亲侯爵，邓格拉斯夫人，维尔福先生夫妇——这是难得的荣幸——狄布雷，玛西米兰？摩莱尔，还有谁，等一等——啊！夏多？勒诺先生。”
“他们有没有说到我？”
“谁也没有提到过。”
“那真糟糕。”
“为什么？我好像是听到您说希望他们不记得您呢？”
“如果他们没有谈到我，我就可以确定他们还记得我，我失望了。”
“只要在这儿想念您的那些人里面没有邓格拉斯小姐，那对您有什么作用呢？不错，她可能正在家里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什么，假如她真的很想念我的话，那也只能是像我想念她而已。”
“心心相印！那么你们互相仇恨？”伯爵说。
“听我说！”马瑟夫说，“如果邓格拉斯能够使我不受殉道者的痛苦，不需要经过我们两家的正式婚姻手续来回答我的情谊，那对我是非常合适了。一句话，邓格拉斯小姐虽然可以做一个可爱的情人，但做太太，糟透了。”
“难道您对您那位未来的太太，”基 督山说，“就是这样看的吗？”
“真的，说得更实在点，这至少是实情。但是这个理想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因为邓格拉小姐成为我的太太这是一定会实现的——也就是说，一定会跟我住在一块，在离我不过十步路之内对我唱歌，作曲或玩乐器——我一想到这些就害怕，我们可以抛弃一个情妇，但抛弃一位太太的话，老天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永远不变的——无论她在哪里，在身边或在远处，总是永远不变的东西。一想到邓格拉斯小姐要永远和我在一起——虽然大家隔得老远的——我就感到可怕呀。”
“您可是非常难讨好，子爵。”
“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实现一些不现实的事情。”
“什么事情？”
“找到了一个像家父所找到的妻子。”
基 督山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望着阿尔培，手里却在把玩着几支华丽的手枪。
“那么令尊很幸福吗？”他问。
“您也明白我对家母的看法，伯爵。您不觉得她还美丽，还很活泼吗？要是别的儿子陪他的母亲到的黎港去住四天，就会觉得单调，烦闷，但我陪了她四天，却比陪伴玛琵仙后或狄达妮亚仙后更满意，更宁静——我能这样说吧？——很有情调。”
“那真是太十全十美了，您这样子的话会使每个人都发誓要过单身生活的。”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马瑟夫又说，“由于知道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才并不迫切想娶邓格拉斯小姐。您注意过没有，一件东西，当我们得到了它的时候，它的价值会升高吗？在珠宝店的橱窗里发出耀眼光芒的钻石，当它到了我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光芒就更灿烂了，但是如果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有更好的，而却仍然保留着较次的，您知不知道那会产生多大的痛苦？”
“欲海无边！”伯爵喃喃地说。
“所以，假如欧琴妮可以知道我只是一个可怜虫，她有几百万，而我却连几十万都没有，那样子的话我就高兴了。”
基 督山微笑了一下。
“我以前想到过一个计划，”阿尔培继续说，“凡是怪异的东西，弗兰士都喜欢。我很想使他爱上邓格拉斯小姐，但虽然写了四封最富于诗意的信，他总是顽固不变地说：‘我的嗜好虽大，但它却不能使我破坏我的诺言。’”
“这就是我所谓真挚的友谊了，您自己不愿意要的人，就极力推荐给别人。”
阿尔培微笑了一下。“顺便说一下，”他又说，“弗兰士就要来了。但我想您对于那个消息是不会产生兴趣的，您是不喜欢他的，对吧？”
“我！”基 督山说，“我亲爱的子爵，您怎么会想到我不喜欢弗兰士先生呢？我喜欢每一个人。”
“大概您也把我包括在这‘每一个人’里面了吧？谢谢！”
“你不要误会”，基 督山说，“我爱每一个人就像是上帝命令我们爱我们的隔壁的人那样——是属于基 督教意义的爱，但也有少数几个我极其痛恨的人，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谈弗兰士？伊辟楠先生吧。您说他快回来了？”
“是的，是被维尔福先生召回来的，维尔福显然急着要把凡兰蒂小姐嫁掉，就像邓格拉斯先生想早点看到欧琴妮小组出阁似的，留着一个已经长大的女儿在家里，做父亲的总是十分难办，不把她们嫁出去，他们就像是会发烧发热，每分钟脉搏要跳九十下。”
“但伊辟楠先生却不像您，他十分有耐心地承受了他的不幸。”
“不止，他说起那件事来很正经严肃的，正襟危坐，好像在谈论他自己的家人似的，而且他非常尊敬维尔福夫妇。”
“他们是应该值得尊敬的，对不对？”
“我想是的。维尔福先生大家都说是一个严厉但却公正无私的人。”
“那么，”基 督山说，“总算找到一个人不至于像那个可怜的邓格拉斯那样被您指责了。”
“大概那是由于我不必被逼着娶她的女儿的原因吧。”阿尔培回答，大笑起来。
“真的，我亲爱的先生，”基 督山说，”您太自负了。”
“我自负？”
“是的，您抽雪茄吗？”
“太好了。我怎么自负法？”
“咦，因为您在这儿努力为自己辩解，要避免娶邓格拉斯小姐，但让事情自然发展吧，可能首先退婚的并不是您。”
“什么？”阿尔培睁大眼睛说。
“勿需置疑，子爵阁下，他们是不会强迫你结婚的。来，老老实实地说，您想不想废除你们的婚约？”
“假如可以这样，我宁愿送掉十万法郎。”
“那么您可以高兴了。邓格拉斯先生想出双倍的钱来解除婚约。”
“真的，我这样幸福吗？”阿尔培说，他仍然无法阻止他额头上飘过一片很难觉察的乌云。“但是，我亲爱的伯爵，邓格拉斯先生应该是有原因的吧？”
“看！您的骄傲和自私心表露出来了。您自己用一把斧头去打击别人的自尊，但如果您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针刺一下，您就害怕起来。”
“不，但根据我看，邓格拉斯先生似乎——”
“本应该喜欢您，对不对？他的识别力不高，却更喜欢另外一个人。”
“喜欢谁？”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想想吧。”
“谢谢您，我知道了。听着，家母——不，不是家母，我搞错了——家父准备要开一次跳舞会。”
“在这个季节开跳舞会？”
“在夏季开跳舞会是很时兴的。”
“其实不是，只要是伯爵夫人提议的，就会时髦起来。”
“您说得很对。您清楚，这是清一色的跳舞会——凡是七月里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个货真价实的巴黎人，您可不可以帮我们邀请两位卡凡尔康德先生？”
“在哪一天举行？”
“星期六。”
“老卡凡尔康德在那时早已离开了。”
“但他的儿子还留在这儿。您可不可以代我邀请一下小卡凡尔康德先生？”
“我与他不熟，子爵。”
“您与他不熟？”
“不，在几天前我才第一次和他见面，不论哪一方面我都不负责他的事情。”
“但您不是请他到您家里吃饭吗？”。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是一位善良的长老介绍给我的，可能是长老上了当。你自己直接去邀请他吧，别要我代你邀，如果他以后娶了邓格拉斯小姐，您就会说是我的诡计，要和我决斗——再说，我也还没有决定去不去。”
“不去哪儿？”
“你们的跳舞会。”
“您为什么不去？”
“因为，您还没有邀请我呢。”
“但我是特意来邀请您的呀。”
“您太客气了，但我可能有事而不能去。”
“假如我告诉您一件事情，您就会扫清一切障碍屈驾光临。”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
“家母要求您去。”
“马瑟夫伯爵夫人？”基 督山大吃一惊。
“啊，伯爵，”阿尔培说，“我向您保证，马瑟夫夫人跟我说得很清楚，如果您没有得到过刚才我所说的那种异地交感的感触，那一定是您的身体里面根本没有这种神经，因为在过去的四天里，我们只谈论到您。”
“你们说到我？多谢关爱！”
“是的，那是您的权利，您是一个活生生的话题。”
“那么，在令堂眼里，我也是一个话题吗？我还认为她很理性，不会作这种幻想呢。”
“我亲爱的伯爵，您是每一个人的问题——家母的，我的，也是别人的，很多人去研究，但并没有得出结果，您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因此，您大可放心。家母老是问，您怎么会这么年轻，我想，G伯爵夫人虽然把您比作罗思文勋爵，而家母却把您看作卡略斯特洛或圣日尔曼伯爵。有时间您可以证实一下她的想法，对于您来说，这是十分容易的，因为你有前者的点金石和后者的智慧。”
“谢谢您的提醒，”伯爵说，“我努力准备应付各方面对我的推测就是了。”
“那么，您会在星期六来？”
“来的，既然是马瑟夫夫人邀请我。”
“您太赏脸了。”
“邓格拉斯先生去不去？”
“家父已经邀请他了，我们应该竭力去邀请那位大法官维尔福先生也来，但他大概会令我们失望。”
“俗话说，永远不要失望。”
“您跳不跳舞，伯爵？”
“我跳舞？”
“是的，您。那有什么可奇怪呢？”
“跳舞对于未满四十岁的人十分相宜。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会喜欢看到别人跳。马瑟夫夫人跳舞吗？”
“一直都没有跳过，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十分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真的！”
“是的，的确是真的，我向你证明，您是她惟一曾表示过有好奇心的人。”
阿尔培站起来拿起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门口。“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后悔。”走到台阶沿前，他拦住阿尔培说。
“什么事？”
“我跟您说到邓格拉斯的时候，有点太过份了。”
“恰好相反，关于他，永远用相同的态度跟我讲好了。”
“好！我放心了。顺便问一下，您说伊辟楠先生什么时候可以到？”
“最迟五六天可以到达。”
“他什么时候结婚？”
“圣？米兰先生夫妇一到，就马上结婚。”
“带他来见一下我。虽然您说我不喜欢他，但我向您保证，我很喜欢能见见他。”
“我按照您的吩咐，爵爷。”
“再会。”
“星期六再见，到时我一定会恭侯您的光临，您一定会来的，对不对？”
“是的，我一定会来。”
伯爵目送阿尔培上车，阿尔培不断向他挥手。当他跳上他的轻便四轮马车以后，基 督山转过身来，看到了伯都西奥。“什么消息？”他说。
“她到法院去了一趟，”管家回答。
“她在那儿呆了多久？”
“一个半钟点。”
“然后她去哪儿了？”
“直接回家去的。”
“好，我亲爱的伯都西奥，”伯爵说，“我现在要你去寻找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诺曼底的那处小产业。”
伯都西奥弯下腰，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这个命令很中他的心意，所以他在那天晚上就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