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诺梯埃·维尔福先生 (1)
我们现在来叙述一下邓格拉斯夫人和她的女儿离开了以后,在玛西米兰和凡兰蒂谈话期间检察官家里所发生的事情。维尔福先生走进他父亲的房间,他的后面跟着维尔福夫人。这两位拜访者向老人鞠躬行了礼,和巴罗斯——一个忠心耿耿的,在维尔福家已经干了二十五年的老仆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在那个病人的两旁坐了下来。
诺梯埃先生坐在一把脚下有轮子可以推动的圈椅里。早晨,仆人把他放在椅子上在房间里推来推去,到了晚上又把他从圈椅里抱到床上。他的面前放着一面大镜子,镜子里可以映出整个房间来,可以让他丝毫不用转动——他根本不能转动——就可以看见所有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和他周围的一切情形。诺梯埃先生虽然像一具木头人一样一点儿不能动弹,但却带着一种机警聪明的表情望着这两个来访者,从他们这种严谨的礼节上,他立刻就看出他们是为着一件意外的正经事而来的。
他现在只有视觉和听觉还可以用,在他这个似乎只等着进坟墓的可怜的躯体里,只有这两种器官给他添上了一点生气,就像是一炉死灰里的两点微弱孤独的火花;可是,只要凭着这两种器官中的一种,他就仍然可以表达出他的脑子里依然还在活动着的思想和感觉,他可以用眼光来表达他的内心生活,他的目光就像是一个在荒漠里旅行的旅客所看到的远处的闪耀的灯光,从这遥远的灯光上,他可以知道在那一片黑暗和静寂的无情荒漠里另外还有一个人醒着。诺梯埃的头发又长又白,一直披到他的肩头;睫毛密而黑,在睫毛底下的那一双眼睛里,集中着所有的活力、语言和智慧;这本是常有的事,在一个只能用一种器官来代替其他各种器官的人的身体里,以前分散在全身的精力就会都凝聚在一处。当然了,他的手臂已不能动,他的嗓子已不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也已经失去了活力,但是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已足够可以代替所有这一切了。他用他的眼睛发号施令;他用他的眼睛来表示感激——总之,他用一双灵活的眼睛表达出一具尸体脑子里的全部情感与思想,在那个大理石似的脸上,有时会射出一道愤怒的火花,有时会流露出一片喜悦的光芒,看了会让人大吃一惊。
现在只有三个人能够明白这个可怜的瘫痪老人的这种语言,就是维尔福先生、凡兰蒂和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个老仆人。但是维尔福先生很少来看望他的父亲,不到绝对必需的时候,他绝不愿意来和自己的父亲说几句话的,所以这个老人的全部快乐都集中在他那温柔、善良、孝顺的孙女儿身上。凡兰蒂,靠着她的爱、她的耐心和她的热忱,已经学会了如何从诺梯埃的目光里读出他脑中的种种感觉。
旁人虽然无法明白这种无声的语言,但是她却能用她嗓子的各种语调,用她脸上的各种表情,和她灵魂里的全部热忱把它表达出来,所以那个年轻姑娘和那个孤独无助的废人之间,仍然可以作深入的交谈,后者的身体虽然简直已不能称之为是活的,但他依然是一个知识广博、见解透彻和意志坚强的人。他的肉体虽然已经麻木,但是他的精神却仍然能够指挥一切。凡兰蒂解决了他这个离奇的语言问题,能够很容易地明白他的心思,并且把自己的意见传达给他知道。靠着她孜孜不倦的热忱,凡是日常生活上的普通事务,她很少会错解老人的意思,总是能够满足那个依然还活着而且还能够深入思想的那个脑子里的希望和那具差不多已经完全死掉了的身体的需要。至于那个仆人,我们已说过,他和他的主人已经相处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所以他知道他的一切习惯和需求,很少需要诺梯埃先生自己来要求什么东西。
维尔福先生就要和他的父亲作一场奇特的谈话了。他不需要凡兰蒂或是那个老仆人的帮助。我前面已经说过,他完全懂得那位老人的语言,如果说他并不常常利用这种理解力的话,那是因为他不关心他的父亲或者懒得跟他接触的缘故。所以他让凡兰蒂到花园里去,并借故支开了巴罗斯,他自己坐在他父亲的右首,维尔福夫人则坐在左首,然后他就开始这样对他的父亲说:
“阁下,我没有去叫凡兰蒂来,并且还打发走了巴罗斯,我相信您不会因此不高兴的,因为我们所要商量的这件事是不能够当着他们的面谈的。维尔福夫人和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消息。”
在维尔福讲这一大段开场白的时候,诺梯埃先生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维尔福先生则刚好相反,他竭力想把他的目光穿透到老人的心底里。
“这个消息,”检察官用那种冷淡而且坚决的口气继续说,好像要断然摒弃一切讨论似的,“嗯,我们相信一定会得到您的允许。”
那瘫痪人的眼光里仍然保持那种空白的表情,不让他的儿子探察到他脑子里的感想。他听着——只是表示他听着而已。
“阁下,”维尔福先生又说,“我们想给凡兰蒂办婚事了。”
即使那个老人的脸是用蜡浇成的,也不能比这更漠然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产生一丝动情的痕迹。
“婚事在三个月之内就要举行。”维尔福先生说。
诺梯埃先生的眼睛依旧保持着那种毫无生气的表情。维尔福夫人这时也来参加谈话,她接上说:
“我们以为您可能是很关心这个消息的,父亲大人,因为您一向十分钟爱凡兰蒂,所以我们现在只要把她将要嫁的那个青年人的名字告诉您就行了。凡兰蒂的这门亲事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他很有家产,社会地位也很高。至于他的人品,那是足可以保证她将来生活得很幸福的。他的名字您也许是知道的。我们所指的这个人就是伊辟楠男爵,弗兰士?奎斯奈尔先生。”
在他的妻子讲话的空隙里,维尔福先生一直仔细地注视着那个老人的脸。当维尔福夫人宣布伊辟楠这个名字的时候,诺梯埃先生眼睛里的瞳孔就开始慢慢扩大,同时他的眼皮就像是快要讲话的人的嘴唇那样颤抖起来,他向维尔福夫人和他的儿子闪电般地扫射了一眼。检察官先生知道诺梯埃先生和老伊辟楠之间以前的政治仇恨,很清楚这个宣布所能产生的激动和愤怒,但是他装作没有发觉这一点,等他的妻子说完之后就接着谈下去。
“父亲大人,”他说,“您知道凡兰蒂已经快要十九岁了,所以必须抓紧时间赶快给她结一门适当的亲事。可是在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忘记您,我们事先已经打听得特别清楚:凡兰蒂的未来夫婿同意——并不是同意住在这座房子里,因为那样的话,这一对青年人或许会觉得很不方便;而是同意您去和他们住在一起。您和凡兰蒂本来就是相依为命的,这样的话你们就可以不必分离,而您的习惯也不至于被破坏,那时您就不止有一个,而是有两个孩子来照顾您啦。”
诺梯埃先生的眼中发出极度愤怒的目光,显然那个老人的脑子里有种极其痛苦的念头在煎熬着他——因为那愤怒的喊叫已经升到了他的喉咙口,但就是喊不出来,所以这几乎憋死了他。他的瞳孔和嘴唇憋得发紫。维尔福静静地打开一扇窗子,说:“天气太热了,热坏诺梯埃先生啦。”然后他又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但是没有坐下来。
“这门亲事,”维尔福夫人又说,“伊辟楠先生和他的家庭也是很乐意的,而且,他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只有一位叔父和一个婶娘,他的母亲在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他的父亲在一八一五年遭人暗杀了——也就是说,是在他只有两岁的时候。所以他可以对自己的事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