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幽 会 (2)
“听着，凡兰蒂。你有没有在哪一个人的身上感觉到过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感？虽然只是那么一次见到他，但你却觉得好像已和他相识相知了许多年。你会不停地在心里追问到底以前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与他相识的，而且尽管再也没有一丝印象以记起那时间和地点，但你却依然相信以前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而这种同情感只是一种对往事的回忆？”
“是这样。”
“嗯，当我初次见到那个奇怪的人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正是这样的。”
“奇怪的人，你说？”
“是的。”
“那么，你认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吗？”
“只不过八九天而已。”
“难道你竟然把一个才认识了不过八九天的人称作你的朋友吗？啊，玛西米兰，我原来还能够希望你对于朋友这个头衔的价值定得比较高一点呢。”
“你的逻辑是对的，凡兰蒂。但不论你怎么说，情感是不受控制的，我绝不能摒弃那种本能的情感。我相信我未来的一切幸福一定和这个人有关系——有时候，他那一双无微不察的锐利的眼睛好像已经预见到那一切，而他那双有力的手好像能够帮助实现那一切。”
“那么他一定是一位预言家了。”凡兰蒂微笑着说。
“确实如此！”玛西米兰说，“我常常禁不住要相信他是能够预言的——尤其是预言好消息。”
“啊！”凡兰蒂用一种忧伤的口气说，“请让我见见那个人，玛西米兰，他也许可以告诉我到底能不能得到足够的爱，来补偿我所受的这一切痛苦。”
“我可怜的姑娘！你已经认识他啦。”
“我认识他？”
“是的，救你的后母和她的儿子的性命的人就是他。”
“基 督山伯爵？”
“就是他。”
“啊！”凡兰蒂喊道，“他是维尔福夫人的好朋友，绝不能再成为我的朋友了。”
“维尔福夫人的朋友？这绝不可能，我相信你一定是搞错了。”
“不，我绝不会弄错的，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过问我们家事的力量简直是无限的。我的后母极力奉承他，把他看作是一部集人类的智慧于一身的百科全书。我的父亲对他钦佩之极，说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能以这样雄辩的论调表达过这样崇高的人生观。爱德华崇拜他，他虽然怕伯爵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但是只要伯爵一到，他就会跑上去迎接他，扳开他的手，在那一双手里，他一定能够找到一样十分有趣的礼物——基 督山对于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有一种神秘的，几乎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亲爱的凡兰蒂，那么你肯定已经感觉到，或者很快就会感觉到他的光临的好处啦。他在意大利遇到阿尔培？马瑟夫，把他从强盗的手里解救了出来；他去见邓格拉斯夫人，他送给她一件高贵的礼物，你的后母和她的儿子经过他的门前时，他的黑奴救了他们的性命。这个人显然具有一种可以支配事物的力量。我从来不曾见到过别人能像他那样把朴素和华贵调配得这样和谐。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和善、甜蜜，当他向我微笑的时候，我绝不相信他的笑对别人能是苦的。啊，凡兰蒂，告诉我，他有没有那样地对你笑过？如果有的话，放心吧，你就要快乐了。”
“我！”那年轻姑娘说，“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恰恰相反，当我偶而撞见他时，他看来倒像是要避开我似的。啊，他并不宽宏大量，他也没有你所说的那种超凡的慧眼——因为，如果他有这样一双眼睛的话，他就会看出我的不幸，看到我这样忧闷和孤独，他就应该利用他的势力和力量为我造福。再假定，如你所说的那样，他像太阳，那么他就会用一缕赋予生命的光线来温暖我的心了。你说他爱你，玛西米兰，你又怎么能知道他的动机呢？人们对于像你这样一个挂着一把长长的指挥刀、蓄着一丛威猛的小胡子的军官总是尊敬的，但是他们认为欺负压迫像我这样一个只会哭泣的可怜的姑娘是无所谓的。”
“啊，凡兰蒂，我可以确定你弄错了。”
“假如不然的话，如果他对我用外交手腕的话——也就是说，假如他像那种为了最后可以获得支配的权力而先用种种方法来讨好全家每一分子的外交家的话——他就会，哪怕是一次也好，赐给我那种极力赞扬的微笑。但是不，他看得出我很不快乐，他知道我对他是毫无用处的，所以他一点都不在乎我，对我丝毫不假以辞色。谁知道呢？也许为了要讨好维尔福夫人和我的父亲，他竟是在尽可能地迫害我。他不应该这样瞧不起我的，这是不公道的，毫无理由的。啊，原谅我，”凡兰蒂说，她注意到了她的话在玛西米兰脸上所产生的影响，“我错了，因为我的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个人的影子，而我却胡乱批评了他一番。我不否认他有你所说的那种力量，我也承认我曾经感到过那种力量的存在，但是从我这方面说来，与其说那种力量能产生好处，倒不如说它能产生坏处更正确些。”
“好了，凡兰蒂，”摩莱尔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我们不要再讨论了吧。我什么都不告诉他就是了。”
“唉！”凡兰蒂说，“我知道我使你很痛苦。噢，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求得你的原谅。但是我实在不是毫无根据地对他抱有这种偏见的。请你告诉我，这位基 督山伯爵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得说，你的这个问题实在让我很是为难，凡兰蒂，因为我说不出伯爵曾给过我任何明显的好处。但是，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爱，这种爱的缘由我无法向你解释。太阳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用它的光辉温暖了我，凭借着它的光，我可以看见你——只是如此而已。再譬如说，某种沁人的花香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的味道使我的嗅觉感到很舒服——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这样赞扬它的时候，我只能这样说。我对他的这种友情正如他对我的感情一样奇怪，一样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似乎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向我耳语，说这一次突然而意外的结交一定不是偶然的。
在他那最简单的举动上和他最秘密的思想里，我发觉都和我有关系，你也许要笑话我，但是我告诉你，自从我认识了这个人以来，我就有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以为我所遇到的一切好运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你也许会说，我没有这种保护也已经顺利地活了三十年，对不对？没有关系——但请等一等，我且来举一个例子。他请我在星期六到他那儿去吃饭，在他，这原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好，但是我后来又打听到什么消息？这次请客，你的后母和维尔福先生都要来。我将会在那儿见到他们。谁知道那一场会见将来会得出怎么样的好处呢？这种事情表面上十分简单，但是我却从中看出一些惊人的意义，从中得到了一种奇怪的信心。我对我自己说，这位奇人表面上虽然是宴请众人，但实际上这是故意为我安排的，让我有机会去会一会维尔福先生夫妇的。我也承认，有的时候我甚至想从他的眼睛里去探究他究竟是否已经猜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恋爱。”
“我的好朋友，”凡兰蒂说，“要是我总是听到你像这样毫无根据的讲话，我真要为你的理智担忧，把你看做一个幻想家了。这一次的会见，除了纯粹偶然以外，难道你还能从中看出什么别的意义吗？请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吧。我的父亲是从来不出门的，他几次想谢绝这次的邀请。维尔福夫人则刚好相反，她十分想去看看这位奇怪的富翁家里的情形，她花了很大的气力才说服我的父亲陪她去。不，不！我以前所说的那些话并没有错。玛西米兰，除了你和我那比僵尸稍微好一些的祖父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可依赖的人了。”
“从逻辑上讲，我知道你是对的，”玛西米兰说，“你那温柔甜蜜的声音平时对我是那样的有力，但今天却没有说服我。”
“但是你的话也没有说服我，”凡兰蒂说，“假如你不能给我以更加强有力的证据——”
“我还有一个证据，”玛西米兰犹犹豫豫地说，“但是——的确，凡兰蒂，我自己也必须承认它甚至比那第一个理由更荒唐。”
“那就糟了。”凡兰蒂微笑着说。
“我对于这件事还没有最后断定。十年的从军生活使我相信，有时候我的想法是要靠突然的灵感来决定的，因为那种神秘的冲动好几次救了我的命，它使我偏左或偏右，那致命的枪弹也就因此而只从我的身边穿过。”
“亲爱的玛西米兰，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死里逃生归功于我的祝福和祷告呢？你要知道，当你离开这里去战场的时候，我就不再为我自己祷告了，而只是不断地为你祈求平安。”
“是的，自从你认识了我以后是这样的，”摩莱尔微笑着说，“但是这可不能适用于我们没有相识的时候呀，凡兰蒂。”
“你这个人真是让人生气，一点儿都不愿意相信我的话；但是还是让我来听听你自认为荒唐的第二个理由吧。”
“嗯，从这个缺口望过去，你可以看到那匹我骑这儿来的新买的骏马。”
“啊，这是一匹多么肥壮的马呵！”凡兰蒂喊道，“你为什么不把它牵到门边来呢，这样我可以和它谈话，它会理解我的。”
“您瞧，它是一匹极其名贵的牲口，”玛西米兰说。“嗯，你知道我的手头是不宽裕的，而且素有‘理智人’之称。噢，那天我到一个马贩子那儿去，立刻就发现了这匹漂亮的马。我已经给它取名叫米狄亚。我问要什么价钱，他们说要四千五百法郎。所以我就不得不打消这心思了，这是你可以想像得到的。但我承认在我走开的时候心情是很沉重的，因为那匹马十分亲热地望着我，把它的头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而且当我骑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又以最讨好的姿式连连腾跃。当天晚上，有几个朋友来拜访我——夏多？勒诺先生，狄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绅士。他们提议打扑克。要知道我是从来不玩的，因为我既没有多余的钱可输，也不会穷到指望去赢别人的钱来用。
但现在是在我的家里，你知道，除了让人去拿扑克牌以外我没有别的法子，我就叫人去拿扑克牌。正当他们在桌子前面坐下来的时候，基 督山到了。他也在他们中间占了一个位子，于是大家玩起来，结果是我赢了。说来真有些不好意思，我竟赢了五千法郎。我们是到午夜才分手的。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欢喜，所以我跳上一辆轻便马车，疾驰到马贩子那儿。我高兴地狂拉门铃。来开门的那个人一定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因为我一句话也没说，马上就冲到马厩里。米狄亚正站在马槽前面吃着草，我立刻把鞍子和辔勒套上去，它极其温顺地让我摆布。我于是把四千五百法郎放到那愕然的马贩子手里，开始向香榭丽榭大道急驶去，我要在那儿跑一次夜马以了我的心愿。当我骑过伯爵门前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窗口里还有明亮的灯光，并且我似乎看到他的影子在窗帘后面移动。哦，凡兰蒂，我坚定地相信他知道我十分想得到这匹马，他就故意输钱给我去买它。”
“我亲爱的玛西米兰，你真的是太喜欢幻想了，你不会爱我太长久的。一个生活在这种诗意的幻想世界里的男子，对于我们这种平淡无奇的接触一定觉得太缺乏刺激了。他们在叫我啦。你听到没有？”
“啊，凡兰蒂！”玛西米兰说，“从这个栅栏口中伸出一只手指来，让我亲一亲。”
“玛西米兰，我们说过的，我们只应该把我们自己看作两个声音，两个影子。”
“随便你，凡兰蒂。”
“但如果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高兴吗？”
“噢，当然啦。”
凡兰蒂踏到门沿上，不仅是把她的手指，而且把她的整只手都从这缺口伸出来，玛西米兰发出一声喜悦的喊叫，跳上前去，抓住伸给他的那只手，在那只手上印下了一个狂热的吻。于是那只小手马上缩了回去，那青年人看到凡兰蒂匆匆地向屋里奔去，好像她几乎已被自己的情感冲动吓倒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