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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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海蒂

第十章 海 蒂

前书提到基 督山伯爵那几位住在密斯雷路的新——确切地说,应该是老——相识,即玛西米兰、裘丽和艾曼纽。想到就要去作一次愉快的访问,想到将要度过的幸福时刻,期待着一道天堂里的光芒照进他自动陷入的地狱,从维尔福一走出他的视线时起,基 督山的脸上就现出一种动人的快乐的表情。听到锣声的召唤,阿里快步跑来,看到他的脸上闪耀着这种少有的愉快的光彩,就蹑手蹑脚,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像是生怕惊走了那徘徊在他主人身旁的愉快的念头。

时至中午,基 督山拨出一个钟头的时间来和海蒂消磨。郁闷了许久的灵魂似乎无法接受忽然的快乐,因此在享受柔情蜜意之前,必须先准备一番,正如其他人在接受强烈的喜怒哀乐之前需要作一番准备一样。前面已说过,那个年轻的希腊人所住的房间和伯爵的房间完全不相连。那几个房间一律是东方式的布置:地板上铺着土耳其产的最贵重的地毯,墙壁上挂着花色美丽,质地优良的织锦丝缎,每一个房间的四壁都装着最奢华的靠背长椅,椅子上堆着又松又软,可以随意安排的椅垫。海蒂手下有四个佣人——三个法国人和一个希腊人。那三个法国女人总是呆在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只要听到小金铃一响,就立刻进去侍候,或者由那个希腊女奴传话出来,希腊女奴略懂法语,完全可以向另外三个侍女传达女主人的命令。基 督山吩咐过那三个法国侍女,她们必须像侍奉女王一样来侍奉海蒂,必须极其恭谨尊敬。

那位年轻姑娘此时正在她的内室里——那是一间类似妇女休息室的房间,圆形的,天花板由玫瑰色的玻璃嵌成,灯光从天花板上流泻下来。她斜靠在带银点儿的蓝绸椅垫上,头枕着身后的椅背,一只手托着头,另外一只优美的手臂则扶着一支含在嘴里的长烟筒。这支长烟筒极其名贵,一片充溢着最美妙的花香的烟雾正从这支珊瑚质的富于弹性的烟管里升起。她的姿态在东方人眼中看虽是很自然的,但在法国人看来,却未免觉得风骚了一点。

她身穿伊皮鲁斯女子的服装,下身是一条白底衬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两只小巧玲珑的脚,若不是这两只脚正在玩弄着一对嵌金镶珠的小拖鞋,很可能被人误认为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上身穿一件蓝白条子的短衫,袖口宽大,用银线滚边,珍珠作纽扣;短衫外面套一件背心,前面是一处心形的缺口,露出那象牙般的脖颈和胸脯的上部,下端用三粒钻石纽扣锁住。背心和裤子的接合处被一条颜色灿烂的腰带完全遮了起来,其色彩的斑斓和丝穗的华丽,一定会让巴黎美人嫉妒和眼红的。她的头上一边戴着一顶绣金镶珠的小帽,一边插着一朵紫色的玫瑰花,头发浓密、乌黑且透着蓝光。那纯粹的希腊人的美丽脸庞,一双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笔挺的鼻子,珊瑚似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这都是希腊人所特有的。而锦上添花的却是海蒂那花样的青春年华。她只有二十岁。

基 督山把那个希腊女奴叫出来,吩咐她去问她的女主人此时是否愿意见他。海蒂的答复只是示意她的仆人撩开那张挂在她闺房的花毡门帘,这一道防线的后面就是那副美妙的少女斜卧图。基 督山走近时,她用那只执长烟筒的手肘撑住身体,把另外那只手伸给他,带着甜蜜的销魂的微笑,用雅典和斯巴达女子所说的那种音节清晰的语言说:“你为什么要问可不可以进来呢?难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再是你的奴隶了吗?”

基 督山还她一个微笑。“海蒂,”他说,“你知道——”

“你为何如此冷淡地称呼我?”希腊美人问道。“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了吗?如果这样,就随便你责罚我吧,但不要这样规规矩矩地跟我说话!”

“海蒂,”伯爵答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法国,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姑娘把那两个字重复了两遍,“什么自由?”

“自由离开我。”

“离开你!但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

“那就不是我说的了。但现在我们快要混到社交界去了——去见见世面。”

“我谁也不想见。”

“不,听我说,海蒂。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你不能总是不见人。假如你看到了一个心爱的人,不要以为我会自私自利和不明事理,竟会——”

“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漂亮的男人,我只爱你和我的父亲。”

“我可怜的孩子!”基 督山答道,“那只因为除了你的父亲和我以外,你几乎没有跟别的男人说过话。”

“是吗!但我为何要跟别人讲话呢?我父亲把我叫做他的心肝,你把我叫做你的爱人,你们都把我叫做你们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海蒂?”

那希腊少女微笑了一下。“他在这儿和这儿”,她一面说,一面指一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

“那我在哪儿呢?”基 督山笑着问。

“你,”她喊道,“到处都有你!”

基 督山拿起姑娘的一双小手,正要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而那单纯的孩子急忙把手缩了回去,代替的是那张鲜嫩的脸。“你要懂得,海蒂,”伯爵说,“从此时起,你是绝对自由了,你是主妇,你是女王。你可以放弃或保留你故国的习俗,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愿意出去就出去,愿意在这儿就在这儿。有辆马车永远等在那儿听你吩咐,不论你去哪儿,阿里和梅多都可以陪你去。我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噢,说吧!”

“关于你的出身,一定要严格保守秘密。不提过去的事,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说出你那威名显赫的父亲和你那可怜的母亲的名字!”

“我已经说过,我不见任何人。”

“海蒂,这样的隐居生活很适合东方的风俗习惯,但在巴黎,却是行不通的。因此,你要竭力使自己习惯这种北方的社交习惯,正如你以前在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和马德里一样,不论你留在这里或回到东方去,将来有一天,这会有用的。”

姑娘抬起她那含泪的眼睛望着基 督山,真挚而又伤心地说:“你的意思是,不论我回不回东方,你都不回去了?”

“我的孩子,”基 督山答道,“你应该知道,假如我们分开的话,那也绝不是出于我的意思。树是不愿离开花的,是花离开了树。”

“主人,”海蒂答道,“我决不愿意离开你,因为我知道,没有你我就绝不能再活下去。”

“可怜的孩子!十年之后,我会老了,而你却还年轻。”

“我父亲活到六十岁,他已白发斑斑,可是我对他的崇拜和爱,远甚于对所有那些在他的朝廷里我所看到的活泼漂亮的青年。”

“那么告诉我,海蒂,你相信你能习惯于我们现在这种生活吗?”

“我能见到你吗?”

“每天都能见到。”

“嗯,那么你还问什么呢?”

“我怕你会感到孤独。”

“不,主人,早晨,我等待你来,晚上,我可以回想你我在一起时的情形,此外,当我孤独时,我又有许多往事可以回忆——广大的平原和遥远的地平线,以及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和奥林匹斯山,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有三种情绪:悲伤,感激和爱,绝不会再感到无聊了。”

“你不愧是伊皮鲁斯的子孙,海蒂,你这种富于诗意的可爱念头足以显示你是神族的后代,你放心吧,我一定小心照料你,不让你的青春受摧残,不让它在阴森孤独中度过。如果你爱我如父,我也一定爱你若女。”

“不要误会,我对你的爱和对父亲的爱是大不一样的。他死了以后,我还能苟延残喘,但若你遇到了什么祸事,则我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也就是我死去的时刻了。”

伯爵带着无法形容的柔情把他的手伸向兴奋的姑娘,后者虔诚而亲热地把手捧到自己的嘴边。基 督山的大脑经过这番抚慰以后,已可以冷静地去访问摩莱尔了。他一面走,一面轻轻地背诵品达的这几句诗:“青春是一朵花,它结出爱情的果实。你看着它渐渐成熟,将它采下,你这收采者啊,是多么的幸福。”马车已奉命准备好了,伯爵轻轻地跨进车厢里,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