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生态度 (2)
“哦,阁下,”伯爵反驳道,“您已经到达了这样显要的地位,难道您还不算是一个特别的人,或甚至没有遇到过特别的人吗?您的眼睛一定非常老练可靠,难道您从来不用您的眼睛,一下子就推断出到您面前来的是哪一种人吗?一个法官除了极端尽责地执行法律,除了极其机巧地解释他业务上的诡计以外,难道不能做一枚可以探测心脏的钢针,一块可以测验出灵魂中含多少杂质的试金石吗?”
“阁下,”维尔福说,“老实说,您把我驳倒了。我从来没听到过别人像您这样说。”
“那是因为您一直停留在一个过于平凡、平庸的环境里,从不敢振翅高飞,冲进上帝安顿那些神秘不可见的特别人的领域。”
“阁下,那么您认为那种领域确实存在,这些神秘不可见的特别人确实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呢?没有空气您一会儿就不能生存,但您能看得见您所呼吸的空气吗?”
“那么就是说,我们是无法看见您所指的那些人了?”
“不,我们能够看到的,当上帝高兴他们以实体的形式出现的时候,您就会看见他们了。您可以摸到他们,和他们接触,跟他们讲话,而他们也会回答您的问题。”
“啊!?”维尔福微笑着说,“我想说,当这种人来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倒是很希望能事先得到一个警告。”
“您的愿望已经达到了,阁下,您刚才就已经得到了警告,而我现在再警告您一次。”
“那么您就是这种杰出的人物了?”
“是的,阁下,我相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人的地位可以与我相比。国王的领土都是有界限的,或限于山脉河流的多少,或限于风俗习惯的改变,或限于语言的不同。我的王国却以世界为限——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国人,既不是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也不是西班牙人,我是一个宇宙人。没有哪一个国家说它看到我的降生,因为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个国家会看见我死。我能适应各种风俗习惯,会世界各种语言,您认为我是一个法国人,是因为我说法语能像您一样流利并且纯粹。可是,阿里,我的黑奴,相信我是阿拉伯人,伯都西奥,我的管家,把我当作罗马人,海蒂,我的奴隶,认为我是希腊人。
现在您大概可以明白了吧,由于没有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的保护,不承认谁是我的兄弟,所以,凡是那些能够阻止强者的种种顾忌或者可以麻痹弱者的种种障碍,都不能阻止我、麻痹我。我的敌手只有两位——我不愿意说是两位征服者,因为只要坚韧不屈,甚至连他们我也能战胜——那就是时间和空间。还有第二个敌手,也是最可怕的敌手,那就是,我也是一个会死的人。只有它才有能力阻止我的行动,使我无法达到预定的目标,其余的一切我都不看在眼里。凡是人所谓命运机遇的那些东西——破产,变迁,环境——我都已预料到了,如果这些因素突然来袭击我,我决不会就此一蹶不振。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永远不会改变宗旨的,因此我敢说出这些您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事情,我相信,这些事情您即使从国王的口里也是听不到的——因为国王需要您,其他的人怕您。要知道在我们这样一个组织不健全的社会里,人人都免不了要对自己说:‘可能有一天我会有求于检察官的吧?’”
“难道您就一定不会说那句话吗,阁下?如果您一旦成为法国的一个居民,您自然就必须遵从法国的法律。”
“我知道,阁下,”基 督山答道,“每当我去访问一个国家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各种可能利用的方法来研究那些我可能有所希求或感到畏惧的人,直到把他们认识得清清楚楚,如同他们认识自己一样,某种程度上比他们自己认识得更清楚。基于这样一种想法,因此不论检察官是谁,如果他要对付我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发现他自己的情形比我更不妙。”
“也就是说,”维尔福吞吞吐吐地答道,“人类的本性是有缺点的,按照您的说法,每一个人都是犯了——过失的。”
“过失或者犯罪。”基 督山带着很随便的神气回答。
“您刚才说,您不承认人类中有你的兄弟,那么,在全人类中,”维尔福多少带着点儿犹豫,迟疑地说,“只有您是十全十美的了。”
“不,我并不是十全十美,”伯爵回答说,“只是别人无法看透而已。如果这样一种论调使您不快的话,我们还是停止这场舌战吧,先生,您的法律并没有使我困扰,正如我的第二视觉并没有打扰您一样。”
“不,不,绝不,”维尔福说,他像怕放弃他的优势似的,“不,您这一番光辉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崇高的话已经把我抬举到普通的水准以上。我们已不再是谈天,而是在讨论了。但您应该承认,那坐在大学究椅子里的神学家和那些坐在辩论席上的哲学家,偶尔也会说出很残酷的真理。我们暂且算是讨论社会神学和宗教哲学吧,下面几句话听起来似乎粗鲁,但我还是要对您说,‘兄弟,你太自负了,或许你比别人高明一些,但别忘了在你的上面还有上帝呢。’”
“在我们所有人的上面,阁下。”基 督山这样回答,其语气之沉重,使维尔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对人来说我是自负的——赤练蛇。每当看见有人经过它的旁边就昂起脑袋来袭击他,即使那个人并没有踩到它。但在上帝的前面,我放弃了那种自负,因为是上帝把我从一无所有提升到现在这样的地位。”
“那么,伯爵阁下,我佩服您,”维尔福说,在这番奇异的谈话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第一次对这位神秘人物加以贵族的称呼,以前他只是称“阁下”的,“是的,并且我要向您说,如果您真的强大,真的优越,真的神圣——或是真的无法看透,您把无法看透和神圣等同起来,这确实说得很对——那么,尽管骄矜吧,阁下,因为那是超人的特征。但毫无疑问您也是有些野心的吧。”
“我是有一种野心,阁下。”
“是什么?”
“我,也曾像每个人一生中都可能遇到的情况一样,被撒旦带到世界最高的山顶上,在那儿,他把世界上所有的王国都指给我,并且把他以前对人说过的话又对我说了一次:‘大地的孩子呀,怎么样你才会崇拜我呢?’我思考了许久,因为我早就有一种刻骨的野心,所以我回答说:‘听着,我总是听人说到救世主,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也没有看见过和他相像的东西,也未曾遇到过任何事物可以使我相信他的存在。我希望自己能变成救世主,因为我觉得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最伟大的事情,莫过于报善和惩恶。’撒旦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你错了。’他说,‘救世主是存在的,只不过你看不到他,因为上帝的孩子像他的父母一样,肉眼是看不到的。你没有看见他是个什么样子,那是因为他赏罚无形,来去无踪。我所能办到的,只不过是使你成为救世主的一个使者而已。’那场交易就结束了。或许我已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基 督山又说,“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我还是会这样干的。”
维尔福非常惊讶地望着基 督山。“伯爵阁下,”他问道,“您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先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孤身一人。”
“那就坏了。”
“为什么?”基 督山问。
“因为那样您就不得不目睹一场有伤于您的自负心的情景。您不是说,您什么都不怕,只怕死吗?”
“我并没有说我怕死,我只是说,只有它才有能力阻止我。”
“老年呢?”
“我的目的在我年老以前就可以完成。”
“疯狂呢?”
“我几乎发过疯。但是,您知道有一句格言叫‘一事不重现’。这是一句犯罪学上的格言,您当然了解它的意义。”
“阁下,”维尔福又说,“除了老,疯,死以 外,世界上还有其他可怕的事情。譬如说,中风——那是一种闪电般的袭击,它只打击您,却并不毁灭您,可是经它打击之后,也就一切全完了。您的外形一点都没有改变,但您已不是从前的您了;您以前是吃过灵芝草的羚羊,这时却变成了一块冥顽不灵的木头,像那受了酷刑的卡立班,这种病,是在人的舌头上,正如我所告诉您的,不折不扣的叫做中风。
伯爵阁下,如果您愿意,随便哪一天,只要您 见到一个透彻而且急于想驳倒您的敌手的话,那么,请到舍下来继续这番谈话,我要介绍您和家父见面,即诺梯埃?维尔福,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个最激烈的雅各宾党徒——也就是说,一个最目无法纪,最果敢勇毅的人,他或许没能像您那样看见过世界上的所有的王国,但却曾出力颠覆了世界上一个最强有力的国家,既然您认为自己是上帝和救世主的使者,他,像您一样,也相信他自己是万神之主和命运的使者。可是,阁下,脑髓里一条血管的破裂就毁了这一切——没用一天,甚至没用一个钟头,只是短暂的一秒钟。前一天晚上诺梯埃先生还是老雅各宾党徒,老上议员,老烧炭党党徒,嘲笑断头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他戏弄革命,对他而言,法国仅是一面大棋盘,他让小卒,城堡,骑士和王后一个一个地失踪,最终使国王被困——诺梯埃先生,这样可敬可畏的一个人物,第二天早晨就变成了‘可怜的诺梯埃先生’,变成了孤独无助的老人,受到家里最软弱无力的一员,也就是他的孙女凡兰蒂的照顾。事实上,他剩下的只是一具又哑又僵的躯壳,只是无声无息地活着,只是让时间毫不留情地腐蚀他的全身,而他自己却不觉得它已在腐朽。”
“唉,先生!”基 督山说,“这种事情我既看过也想过。好歹我也是个医生,我也曾像我的同行那样三番五次寻求活人和死者的灵魂,就像救世主一样,我的肉眼虽然看不见灵魂居于何处,但我的心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自苏格拉底,塞内加,圣奥古斯丁和高卢以来,成百个作家在他们的诗或散文里描述过您所作的那种对比,然而,我很清楚,一个父亲的痛苦可能会使儿子的思想发生很大的改变。您既然吩咐我为了我的自负心着想该去看看那种可怕的情景,那么我一定去拜访您,先生,这样糟糕而可怕的事情一定使府上充满了忧郁的气氛吧。”
“本来的确应该如此的,只是上帝给了我一个极大的补偿。老人家眼看着一天天走向坟墓,却有两个孩子恰巧踏上了生命之路:一个是凡兰蒂,我前妻丽妮?圣?米兰小姐所生的女儿,一个是爱德华,就是今天您救的那个孩子。”
“从这个补偿上您得出了什么结论,阁下?”基 督山问道。
“我的结论是,”维尔福笑道,“家父在热情激动之下犯下了某种过失,那种过失人类的法庭无法知晓,但上帝的法庭却已看到了,而上帝只想惩罚一个人,故而只降祸于他本人。”
基 督山脸上还在微笑,可是内心里却发出了一声怒吼,如果维尔福听到这个吼声,他非逃走不可。
“再会,阁下,”法官站起身来说,“我虽然离开了您,但是我会以一种尊重的心情来记住您的。我希望,当您和我相知较深的时候您不要讨厌我的情谊,因为您将来会知道,我是一个不爱打扰朋友的人。况且,您和维尔福夫人已是永远的朋友了。”
伯爵鞠了一躬,亲自送维尔福到他的书斋门口,检察官打了一个手势,他的两个听差就毕恭毕敬地把他们的主人护送到他的马车里。他走了以后,基 督山从感到压抑的胸膛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这帖毒药真够受的了,现在让我来服一点儿消毒剂吧。”于是他敲响铜锣,对进来的阿里说,“我要到夫人房间去,一点钟的时候,把马车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