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尔德林的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开花。这种漫游是双重的,既是大自然的,也是心灵的……要感谢生命,即使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要感谢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
有两类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凡·高和荷尔德林就是后一类诗人。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他们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让太阳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的队伍……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子定会在荷尔德林的文字中遇到这句话,只这一句就足以让海子将时光深处的荷尔德林视为知己了。安静的海子,有太多东西可以让他沉醉,只是骨子里的感伤让他在寻找诗意的路上总是独自悲凉。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你我心中诗意无限的海子,他的生命原本如此。
诗意栖居,听来多美,可是世间有几人能做到!红尘太远,繁华太深,明月在那里,云霞在那里,斜阳在那里,山水在那里,可是人们总是因忙于俗事而遗忘自然的美好。偶尔停下来看看身畔的柳绿花红、月白风清,却又匆忙走开,回到烟火中的晦暗生活,然后告诉自己,这是生活的无奈。
很少有人能将诗意和栖居连接得天衣无缝,毕竟对于许多人来说,诗意便是春花秋月,栖居便是柴米油盐,就像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总是隔得很远。其实,几分恬淡心境,几分悠然情怀,就能将生活过成清浅诗行。你仍要面对忙碌的生活,仍离不开粮食和蔬菜,可是闲暇时若能养花种草、品茶读书,偶尔放下俗务,去林泉之间看看山色、听听水声,或者哪怕不去远方,只是仰望天空,看看天边的云彩,让自己安静下来,何尝不是诗意的生活。
11月,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在王家新家里举行聚会。去了二三十人,屋里挤得满满的。海子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和喧嚷。但那天正好轮到他发言,没办法,他就念了自己的几首诗,结果没什么反响,而他的一句“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飞过天空”遭到众人的奚落和讽刺。海子有些失落,这件事让他更加厌烦此类聚会。他回到自己的秋天,在月下写诗。沉静的海子心如秋水。他的悲伤和绝望顺着诗句流向远方,只有大地知道。
花开花落的人间,若能随遇而安,便将那些悲伤和落寞当作风景,偶尔静静品读,或许也会觉得美好。缺月疏桐、残荷听雨,心静的时候,何尝不是韵味无穷。常常想起那句歌词:你从雨中来,诗化了悲哀。无论经历怎样的低回哀伤,人都应该安静下来,让悲伤止步。这样,抬头的时候,或许能逢着窗前的月光、山间的云彩。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有时只是咫尺之遥。若你心存善美,那瞬间的惊喜或许便能将你心内的伤痕雕刻成诗。不是谁都可以如此,但我相信,世间有一种奇妙的境界:那伤美得别致。
北方忧伤
写着海子,偶尔竟会想起李白。那些年,喜欢饮酒、喜欢远行的海子,还真有几分仗剑天涯、诗酒风流的模样,可他又真的不似李白那样豪放不羁、恃才放旷。他的世界里没有沉香亭,没有贵妃研墨、力士脱靴,没有天子呼来不上船,只有弃他而去的时光,从不逗留;乱他心怀的喧嚣,从未停歇。甚至连对酒当歌的豪情他也不曾有过,他只有孤独。而在尘烟滚滚的城市里,这样的孤独日积月累,终于累成了绝望。
他不像谁,他只是他自己,在尘埃里绽放,寂寞无声。他不像竹林七贤,皈依山水,放浪形骸;不像陶渊明,采菊东篱,种豆南山;不像柳永,醉卧花间,晓风残月;不像唐伯虎,摘得桃花,换取酒钱。他是世间唯一的海子,不需古道西风,不需独钓江雪,他已经无限落寞。他在昌平、在北京、在人间,可他又仿佛不在这里。或许,他在他春暖花开的梦里。
其实我们早已知晓,海子在昌平还是有不少朋友的,比如常远、孙理波、苇岸。他们偶尔来到海子身边,伴他度过短暂的时光,也能让他稍感快乐,可是海子却越来越孤独,显然,他心中有着与生俱来的荒凉,无法收拾。红尘的藩篱内,他的酒杯中盛满愁苦。在那些月下独酌的时光里,他倒是与李白相似,却也不过是举杯邀月,对影三人,仍是寥落无处言说。
这个秋天,常远在政法大学昌平校区食堂附近遇到了刚从西藏回来的海子。海子兴高采烈地向他说起了西藏之行,说起了那两尊佛像。他还说自己当时没带多少钱,是蹭火车回来的。这时的海子囊中羞涩,他说他想去商店买个东西都没钱。于是,常远将身上仅有的十元钱给了海子,还骑车带了他一段。海子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珍视友情,珍视红尘相遇的缘分,他对所有朋友都以心相交,所以朋友们也愿意帮他。只不过,谁也代替不了他的孤独,谁也解不开他的悲伤,他的世界总是愁云惨淡。就算是常有朋友从远方赶来,与他饮酒倾谈,可是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会走在怎样风雨凄迷的旅途中。
后来,骆一禾也来了,他和妻子在昌平住了四天。当时,他们看到海子夏天搭的地铺还没有卷起来,实际上到次年3月,苇岸来到这里的时候,地铺仍旧在那里。海子是个完美主义者,可是那时候除了诗,他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凌乱不堪。可以说,物质世界对于他已是极大的负累,如果可以,他定想飞出人海。他对骆一禾说,他已经吃了四天方便面了,骆一禾夫妇做饭给他吃,他坚持不让放味精,因为他曾听村里的人说吃味精会烂肚肠。这让骆一禾夫妇哭笑不得。他仍是这样天真无邪,对于生活仍是没有概念。他是星月下飞舞的精灵,却又是不懂柴米油盐的孩童。他从未长大,可是岁月留给他的伤痕却历历在目。
不久,四川诗人雨田到《十月》杂志编辑部找骆一禾,骆一禾希望他能去看看海子。于是,雨田来到昌平,在这里住了五六天,他与海子把酒言欢,诗意纵横。无疑,这是海子喜欢的交流方式,所以那几日的海子又找回了些许快乐。独处的时候,他是静默的石子;与知己好友诗酒相伴的时候,他是轻灵的飞鸟。当他快乐的时候,又让人想起曾经那个山间逐月、雨中戏水的少年。那时候,花开花落与他无关,月圆月缺与他无关。可是此时,他只能在沉沉的梦里,依稀见到少年时光。
海子和雨田还约好了1989年夏天重见,一起登临剑门关。可是那个夏天他没到达,他对朋友失约了。冬天,内蒙古诗人舒洁第二次来昌平看海子,他们约定翌年秋天畅游草原。可是那个秋天他也没到达,他再一次失约。他很少失约,可是这时候,他已决定将凡尘中的自己归还给遥远的梦。所以,那个春天,他从人间出发,走到青草深处,从此一去不回。那是他注定的归期。
透过泪水看见马车上堆满了鲜花。
豹子和鸟,惊慌地倒下,像一滴泪水
——透过泪水看见
马车上堆满了鲜花。
风,你四面八方
多少绿色的头发,多少姐妹
挂满了雨雪。
坐在夜王为我铺草的马车中。
黑夜,你就是这巨大的歌唱的车辆
围住了中间
说话的火。
一夜之间,草原如此深厚,如此神秘,如此遥远
我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在北方悲伤的黄昏的原野。
这些朋友都从别处赶来,就算无法驱走海子内心的孤独,至少能带给他些许安慰。可是这个秋天,有一个朋友却让海子无比难过,他就是四川的尚仲敏。曾经,海子为遇见这个朋友而高兴,可是这时候,尚仲敏写了一篇批评海子的文章,文中这样评论海子:“在空泛、漫长的言辞后面,隐藏着一颗乏味和自囚的心灵。”如果说这样下笔如刀的评论来自别人,譬如西山会议上那些人,海子或许只是郁闷;可是这评论来自朋友,实在让他痛苦不堪。朋友于他,是神圣的字眼,而这个秋天,有人却将朋友两个字涂抹得血肉模糊。纯真的海子,到底还是不明白人心难测的道理。
如果你知道世事无常,那么你必须在自己心底筑一座花园,在那里种花种草。虽然被远方的朋友伤得不轻,但海子还是回到了文字的世界。11月,他完成了一部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你是父亲的好女儿》。这是一部挑战想象极限、有着神奇气氛、有着流浪小说痕迹的小说,语言灵动,让人回味。
其实他想写《大草原》三部曲,却只写出这部中篇小说。他想写长诗《大扎撒》,却只写了三百行左右,完成了《山顶洞人写下的抒情诗》。11月21日,他开始写《太阳·弥赛亚》,可是到他辞世也未能完结。他那宏大蓝图里的“太阳七部书”,到最后也没能彻底完稿,终究是极大的遗憾,让人不胜唏嘘。
关于“太阳七部书”,骆一禾认为是《但是水,水》、《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残稿)、《太阳·弑》、《太阳·诗剧》、《太阳·弥赛亚》。西川在编写《海子诗全编》时,则将“太阳七部书”定为《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残稿)、《太阳·诗剧》、《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弑》、《太阳·弥赛亚》。其实,真的不必拘泥“七部书”的说法,我们只须记得,若干年前,有个天才的诗人以诗为信仰,无怨无悔,却只能匆忙离去,飘然无踪。
许多事情都还没做完,他就选择了离去,可想而知,那个春天,他的荒凉和绝望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尘世的喧嚣和纷扰,终于还是将他逼到了最后的角落,退无可退。他的梦很美,美得让人不忍触碰,可是纯净如水的海子也不能将美丽的梦想筑在粮食和蔬菜上面。红尘仍旧灯火辉煌,而他总是流浪,在遥远的路上。
在那些疯狂写作的日子里,海子看到远方的那些雪山深得像海一样;他感到天空上写满了文字,写满了饥饿的文字,像只剩下骨头的鸟群在飞。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幻象,于是他的文字更加天马行空。风吹在他的文字上,文字的影子打在月亮上,而他,搂着诗句坐在云上。
倾心死亡
一个人,一杯茶,一本书,静坐于冬天的房间,看雪花飘过窗前,看梅花开在庭院。身边若有知己,便围炉而坐,举杯共饮,谈笑风生。即使在冬天里,时光原本也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冬天真的不只有严寒霜雪,也不只有荒凉静寂,你若心境恬淡,冬天便是静谧平湖,任你安坐邀月,对饮流年。
似乎海子总是在时光深处安坐着,可我们很少看到他悠然闲逸的样子,他早已将落寞和悲伤的形象刻在你我心中。事实上,他也的确总是被伤感缠绕,难以挣脱。秋天,被自己曾经以为的好友伤害的海子,最终也只有悄悄逃回到自己的角落,继而逃回到寥落的冬天。窗外自在的飞雪将他带到了梦里,可醒来后,仍是那个昏暗的世界,白皑皑的大地上尽是荒凉。1989年1月13日,他写下了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下了自己的无奈与悲伤。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烟火人间的幸福,原本可以那样闲散清淡,可是海子却不愿留恋。他是空灵的诗人,若能心似平湖,淡看人间是非恩怨,或许可以闲听风声、静看雨意。可他真的做不到,就算曾有过红袖添香这样美丽的梦想,此时的他也只愿远离人群,独面大海。红尘于他,已是退无可退的荒原,他只有悲伤和绝望。
可是这个纯真的孩子,仍在为美丽的河流、高峻的山峰取名,仍在为尘世的人们祝福。他永远纯净如水,可是尘埃散漫的人间,却将他与梦里的田园远远地隔开。物质的生活于他,是一道明媚的伤,就像这些清丽画面里隐藏的那种无奈和悲伤。所以他必须远离人间,去寻找诗歌、王位、太阳,或者麦田、草原、大海。那是流浪,也是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