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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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远方的春暖花开(2)

8月12日,海子又来到了拉萨。他喜欢这里的蓝天和白云、雪山和神庙,更喜欢那份无可比拟的宽广和安详。如果说对于别人这里是天堂,那么对于海子,这里是他梦里的故乡。当然,因为那个女子,此时海子眼中的西藏更多了几分清雅。到达拉萨的第二天晚上,海子与一平来到凌寒的住处,他们聊到十一点多。悠闲品茗,畅谈文字,倒也无拘无束。文人相交,本是这般清淡如水。

千辛万苦回到故乡

我的骨骼雪白 也长不出青稞

雪山,我的草原因你的乳房而明亮

冰冷而灿烂

我的病已好

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

我的头顶放出光芒

有时我背靠草原

马头作琴 马尾为弦

戴上喜马拉雅 这烈火的王冠

有时我退回盆地,背靠成都

人们无所事事,我也无所事事,

只有爱情 剑 马的四蹄

割下嘴唇放在火上

大雪飘飘

不见昔日肮脏的山头

都被雪白的乳房拥抱

深夜中 火王子 独自吃着石头 独自饮酒

夜色深沉,海子和一平离开了凌寒的住处。但是大约二十分钟后,海子独自折回,又与凌寒心不在焉地聊了片刻,然后提出留宿的要求。在海子心中,他们同样是诗性的生命,虽只是初次见面,却已是尘世难得的知音,所以他提出了那样的要求,这无疑是他将梦幻引入现实的莽撞。他到底还是天真的孩子,把生活中的许多事想得太过简单。岂不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事实上,在凌寒眼中,海子也的确只是个纯真的小兄弟,她平静的心湖并不需要海子这颗石子来敲出涟漪。于是,她开始耐心地为海子指点迷津。而任性的海子,虽然勉强离开,半小时后却又来敲门。迷离的夜色下,他像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可是这次,他敲了许久,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月光柔洁,他就在她的门前久久地伫立着,半梦半幻,半醉半醒。这个梦幻般的夜晚没有女神,只有他孤独的幻想。

终于,他落寞地离去,还给那里女主人原来的宁静。可是这晚,海子久久不能入睡。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心中的女神会将他拒于门外。世事难料,人心莫测,一厢情愿的海子到底还是太过天真。那样的相逢终究只是大梦一场。此夜的人间,海子无限悲伤,止不住一滴泪水。

落寞天涯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读到这几句诗的时候,脑海中浮现起这样的场景:两个风尘仆仆的行人,相遇在烟雨蒙蒙的路上,却没有言语,只是默然地擦身而过。那个瞬间,他们是彼此的风景,而错过之后,却又各自行路,两无痕迹。蓦然间明白,原来这不只是旅行的意义,更是人生的意义。我们越过山水云烟,却因太匆忙而错过无数风景,到最后才发现仍是两手空空。

静默人生原是如此。红尘梦境里,我们都只如微尘,留不住锦瑟年华,也留不住斜阳月光。不管遇到什么,总会在未来某天失去,谁也敌不过时光无涯。执着的人总不肯轻易放下,于是便有了万千悲伤。就像那晚的海子,纵然在那门前立成雕塑,也不能让他心中的女神轻启门扉。他与凌寒注定只能匆匆一瞥,再执着也改变不了缘分的深浅。

当时,西藏文联在拉萨举办的“太阳城诗会”正在进行,而这次诗会便是由凌寒组织的。这次诗会其实还邀请了海子的好友骆一禾,但他因为有事并未到会。凌寒非常欣赏骆一禾的诗歌鉴赏眼光以及理论文章的视角和深度,与文友们谈起时,她称赞骆一禾是“学者型青年编辑”,还因他未能参加这次诗会有些遗憾。

从1987年开始,骆一禾在他任编辑的《十月》杂志上开辟了《十月之诗》诗歌专栏。出于对知己的关照,骆一禾在这个专栏里多次推出海子的诗,而同时,也数次推出青海诗人昌耀和西藏诗人凌寒的诗。应该说,通过《十月之诗》,海子、昌耀、凌寒三人对各自的诗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天真的海子,隔着几千里,就将未曾谋面的凌寒视为知音,并且天真地以为凌寒对他也是如此。可他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乎还不够资格与梦中的女神相约花前,说起高山流水。至少,凌寒这样认为。于是,便有了13日晚上月光下的敲门声,以及后来长久的落寞和悲伤。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

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次日傍晚,海子三人在西藏文化宫大院招待所平房前见到了前来参加“太阳城诗会”的唐晓渡和燎原等人。唐晓渡对双方做了介绍,然后众人便开始闲谈。只有海子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唐晓渡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不是那种坚定、平和的,而是清澈而迷茫的目光,他看你的时候不会在你身上聚焦,好像是绕过你看到你背后。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状态中。”这恐怕也是当时所有人对海子的印象。他几乎没有参加谈话,拿燎原的话说:“他仿佛是一个魂,虚在暮色中的石凳上。”

大约四十分钟后,海子三人起身告辞,又走入了暮色。他们走后,众人发现石凳上落下了一件旧毛衣,经打听得知是海子的。那晚的事情,让他有些失魂落魄。当然,他也不善于掩饰情绪,所以那天的神情恍惚被众人尽收眼底。其实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人之所以放不下,皆因为心中有执念。须知,一念起,千山万水;一念灭,沧海桑田。

可是海子的一生,从未学会放下,他的执着从未停歇。带着无尽的伤感,海子再次上路。离开拉萨,他们三人朝着西南方向,先到日喀则,又到萨迦。8月19日,在萨迦,海子在那首《远方》的开头,写下了“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的句子。他已经不只是悲伤,更有了心灵的绝望。他在遥远的路上,看不见半点灯火。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 血

石头 长出 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自由而贫穷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他曾说“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那时候,远方有他梦里的田园,那里有安详的河流、无边的花草、多情的月亮,为了寻觅那样的田园,他不惧红尘路远,不惧风雨漂泊。可此时,远方已是另一番光景。他的心中一片凄迷,已不知何处是落脚的地方。茫茫尘世,他的诗意和自在无处安放,怎能不绝望!

从萨迦经日喀则返回拉萨的途中,搭乘的汽车半夜在路上出了故障,一时间无法修好,三人便在附近找了一户人家借宿,半睡半醒地待到了天亮。天亮以后,他们摇摇荡荡地赶路,希望能遇到顺风车。经过一个玛尼堆的时候,三人都停下来,海子从中挑选了两块色泽鲜亮的彩绘佛像浮雕。他将这两块浮雕石佛带回了北京,放置在昌平宿舍里,还经常对着佛像练气功。海子辞世后,这两尊佛像随他的遗物被带回安徽老家,现在镶嵌在他的坟茔右边,左边是海子的画像。

不久之后,海子离开了一平和王恩衷,独自上路了。西藏,这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此时是海子遥远的天涯,他只有落寞。对这个任性的孩子,一平和王恩衷无言以对。谁能明白海子心中的绝望?谁又能拨开他生命的迷雾?这个倾心于死亡的生命,总有种不容置疑的执念,就像他对于长诗的沉醉,就像那晚月光下落寞的等待。

天真的海子,行事难免草率和意气用事。只因喜欢,他便从玛尼堆上取走了那两尊佛像,并且不辞辛苦,在三千里远的路上,不忍丢弃。无人知道他如何将那两尊重达二十公斤的佛像带回北京,也无人知道他为何突然路上舍伴。总之,在那片辽阔而荒凉的土地上,他独自登上了回程的车。回到昌平,已是8月底。

结束了那场并不愉快的远行,海子又彻底回到了文字的世界。他又开始了诗里乾坤、杯中日月的时光。有些麻木,有些落寞。不知不觉间,夏天已到尾声。他几乎无力去想,该用何种心情去迎接这个秋天。曾经的秋天里他遇到的人,都已经走出了他的世界,这个秋天他不会遇到,也不想遇到。他只想在黯淡流光里清洗自己的骨头。

1988年9月9日,海子因为诗歌《农耕之眼》获得了《十月》杂志社颁发的“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他给母亲写信说:“妈妈,今年我要发大财了,我写的好多诗歌就要发表了,都给咱们家……”可以想象,那天的海子有过怎样的快乐。长久以来,他都因为沉醉于诗,无法带给父母更加安适的生活而痛苦不堪。他做梦都希望自己的诗能够拨开云雾,见到光明。他虽生性淡泊,无意名利,但他深知,要想回报父母,便只能在物质世界里穿梭。所以,他总是不得自由,总是不能远离尘嚣。

单纯的海子,看到几点烛火,便以为不远处会星光灿烂。他还是失望了,人间对于他,到底还是苍茫的大海,无人送他一叶扁舟。那日的瞬间欢喜,改变不了他生命的原色。他仍是无助的海子,梦想薄如蝉翼。

诗化悲哀

流水无情,聚散无常,生于红尘,太多事无力挽回,便只有随遇而安。草木零落,美人迟暮,都不过是无尽光阴里凄凉的片段,谁也掌控不了日升月落,谁也改变不了春去秋来。这缥缈的尘世,我们真的只是过客,走过漫长的路,或许你曾触及过湖光水色,可是最后的归途,你甚至抓不住一袭月光。

已是秋天,海子在他的文字世界里茫然踯躅,步履凌乱。窗外散漫的秋光和他的朦胧醉意合在一起,成为静默的诗句,如飞逝的黄叶。那场远行的故事他只能无奈尘封,悲伤早已落地成冰。此时,所有的往事似乎都已忆不起,他只愿与文字合葬在自己窗内的房间、窗外的秋天。在他的文字世界里,悲伤也有几分诗意,只因他手牵清风明月。

9月22日,他完成了诗剧《太阳·弑》。这是一部仪式剧或命运悲剧,也是最被西川看好的一部。故事背景选在古巴比伦王国,一个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王国。巴比伦国王是在一次革命或曰起义中登上王位的,他日益专横独断,不惜耗费半数巴比伦人的生命去修建太阳神庙,为此,他原先的弟兄们(十二法王)重新揭竿而起,可是全部被巴比伦王擒获,处以极刑。

从沙漠上来了三个青年,有两个来刺杀国王并篡夺王位,有一个回故乡来寻找心爱的妻子。巴比伦王用诡计使两兄弟自相残杀,幸存的兄弟在皇宫中误杀了假扮成国王的公主,而这个公主正是两兄弟的心上人,因此杀人者自杀了。另一个青年闯入宫殿,为死去的朋友和故乡的人民复仇,老巴比伦王告诉他,他其实是王子,而他的妻子——公主——其实是他的亲妹妹。老国王已经服了毒药,他把权杖传给了这个青年,立他为国王。青年(名叫宝剑)像古希腊悲剧人物俄狄浦斯一样挖瞎了自己的双眼,然后永远离开了巴比伦城。

这时,农民们登场,他们歌颂粮食和丰收。他们问宝剑是为谁而牺牲的,一个农民回答说,宝剑是为他们而牺牲的,他接着说,可是他们需要的不是杀戮和鲜血,他们需要的是粮食与生活。在农民歌队的问答中,悲剧骤然结束。

后来,《太阳·弑》经改编被搬上了话剧舞台。但是那时候,海子已经看不到了。他只是用年轻的生命、诗的笔触,写就了那样的故事,等待人们来发现它的光华。当他用尽最后力气,飘出尘埃漫天的人间,人们才蓦然发现,原来他的生命更有几分深远。他的史诗、他的诗剧,都足以说明他走过很远的生命之路、灵魂之路。那些独自求索的日子,纵然是栉风沐雨、冷落荒凉,他也从不向人说起。为诗而生,为诗而死,谁说这寂寞的生命里没有庄严!

这个秋天,海子给学生教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学生面前,他仍是目光清朗、面带笑容的老师,不过此时他已经不对学生谈诗了。开始的时候,他会对学生说起西藏,说起气功,加上他年岁很小就上大学,在学生眼中,他几乎就是一个传奇。不过后来,学生们渐渐发现海子的课没那么有趣了,他总是拿着书或者讲义念一段,让大家记一段笔记,再讲一段白话释义,好像是在考验学生对讲义的记忆力如何似的。

甚至可以说,这个时候,那份大学老师的工作对于海子来说,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感觉。他仍在追风逐月地写诗,却还必须站在讲台上,向学生讲那些味同嚼蜡的东西。也许,他早已厌倦了老师的工作,如果可以,他宁愿放下所有,只与文字为伴,当然,还有杯中的酒、窗前的月。那些年他都希冀着能从乏味的工作和拥挤的人群中逃走,可他纵有双翼,却也不能飞走,命运的桎梏让他窒息。他从未忘记自己从何处来,却又不知道要到何处去。他在繁华里,却又与繁华面对面,无话可说。他的手中只有诗。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10月,王家新应《世界文学》之邀,为其《中国诗人谈外国诗》栏目组稿,向海子和西川约稿。海子重新阅读了荷尔德林的诗,并且爱上了他的诗,因为他从中读到了自己。不久,他写了《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文中他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