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间许多事情,海子有着简单的逻辑、简单的判断。他永远是这样,简单如水。可我们知道,世界是深海,充满暗礁和风浪,越简单的人,越容易受伤。所以,终有一天,当他满身伤痕的时候,他就必须远离人海,远离尘凡。我想,诗人必须保持几分单纯,才能在落笔的时候画出彩虹与烟水、斜阳与云帆。若心有尘埃,便不是纯粹的诗人。
那些天,海子陪着母亲游览了北京多处名胜古迹,从故宫到颐和园,从天坛到长城。一路走来,让海子感受到了少有的幸福。只是有一件事让他郁闷了许久。有一次,他和母亲在地铁站门前买切成长条的哈密瓜,他问小贩价格,小贩说四块五毛。海子以为是四块哈密瓜五毛钱,于是拿起一块就吃,没想到小贩告诉他是四块五毛一斤,结果他和母亲吃了两块瓜花了好几块钱。要知道,那时候海子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六十块钱。
性情单纯的海子,真的不知道人心险恶这回事。所以在人性善恶交织的世界里,他会越来越孤单。不管他有怎样的诗情画意,都改变不了他简单的性格。与那些深谙人情世故的人相比,他只是个天真的孩子,可他心中的美丽风景,却也是那些人无法领略的。
母亲临走前,海子硬是塞给她三百元钱。作为儿子,他知道应当如此。他宁可自己过得拮据,也不想让远方的父母太辛苦。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从来都是。只是自从他踏足那片灯火迷离的天地后,便无法退出,这是命运的无奈。
对于海子母亲来说,北京不只是一座城市,更是繁花似锦的天堂。那些天,她仿佛走在梦里,不断惊叹于眼中的风景。显然,这是她回到那个寂静山村后向人们炫耀的资本。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个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她的骄傲和满足不言而喻。海子对母亲的心思自然是了然于心,他也不愿意让辛劳半生的父母失去骄傲的资本,可是痴情于写诗的他,又怎会放下诗意的笔,去拥抱烟火人间的幸福?
其实他原本可以很快乐,他定还记得那些清朗时光里的欢笑,可是时过境迁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夕阳西下时的断肠天涯,萧瑟西风里的无边落木。那颗敏感的心太容易被风吹乱,于是我们看到的他,总是在深夜、在城市深处、在繁华落尽的地方,独自荒凉。荒凉的海子,如风般自由。他是以梦为马的诗人,在梦里,他早已走遍了天南地北。
江湖水暖
几片春雨,几点翠红,又是杨柳依依时节。这个时节总让人想起江南,想起染柳烟浓,想起草长莺飞,想起春江花月之夜,琵琶声声弹起湖心涟漪。此时若要远行,想必许多人都会去往梦里的江南,看那里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试想想,走在江南的四月天里,看山明水秀、月朗风清,那是何等自在和轻悠。
江湖水暖的日子,海子又开始了一场远行。我始终觉得,海子的生命,从开始到结束,便是一场披星戴月的流浪。不管他静坐在城市深处,还是独行于落寞天涯,都从未改变那颗漂泊的心,那种流浪的形象。流浪,对于诗人来说,尽管也有孤独和无助,但更多的恐怕是自由和宁静。若要选择,想必诗人宁可将梦种在荒草蔓延的天涯,也不愿种在车水马龙的繁华深处。我以为,对于海子来说,流浪便是另一种回归,他原本就属于远方。他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可谁都知道,去往远方的他,总会看到春暖花开。
海子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去往烟雨江南,对于这个终生都在寻觅生命真意的诗人来说,江南虽美,却只是旧时诗人杯中的月亮,他只会偶尔想起二十四桥,想起渔舟唱晚。他更愿意将自己放牧在草原,或者有小木屋的瓦尔登湖畔。
他也没有像前年日记中所写的那样去海南,而是去了四川。送走了母亲之后,海子就独自上路了,行囊里几乎只有他写的长诗。那些年他为了这些长诗废寝忘食,却并未得到多少关注,只有那些短诗受到不少读者的青睐,甚至引起诗歌圈内人们的不安,于是便有了1987年5月那次西山批判。直觉告诉海子,在先锋诗歌声响绝不弱于北京的四川,他的长诗不会遭遇这样的冷遇。于是,他带着诗上路了,从让他感到压抑的北京出发,日夜兼程。不久,海子就出现在四川的土地上。
蜀江水碧蜀山青,这应该就是当时海子对于四川的印象。这个3月,海子经成都来到乐山大佛风景区,他在大佛前留了影。我在想,像海子这样单纯而宁静的人,定是与佛有缘的。可惜他与生俱来的灵慧,全部用来筑造诗意的梦境。我们并不希望海子修行悟道,只是觉得,他若在古佛青灯前伫立许久,定能了悟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道理。事实上,就算不面对佛火经书,他也洞悉了生命的真谛,于是他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4月,海子出现在沐川宋渠、宋玮兄弟的农家小院。宋氏兄弟是那种天分颇高且具有良好文化感悟力的诗人,20世纪80年代曾长期供职于沐川县文化馆。他们是当时少有的具有中国古代文人气质、喜欢山水田园生活的诗人。于是,这个农家小院便有了“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田园意味。在这里,海子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宋氏兄弟与海子有种奇迹般的心灵相通,他们喜欢并激赏海子的长诗,无疑,他们是海子少有的知音。
这个小院门口是一条小溪,背靠郁郁葱葱的青山。它共分四部分,进门是一座小巧的花园,接着便是几间大瓦房,其中两间用来藏书和居住。穿过几间瓦房,就是一座很大的花园和一排厢房,花园里有几棵樱桃树和一些花草。宋氏兄弟将这里营造出桃花源的悠然,显然可见他们那份隐逸情怀。停驻在这悠闲恬淡的意境里,喜欢宽广和深沉的海子也不禁有些沉醉。
那些天,他或者独自徘徊在花径,闻着花香看夕阳西下,或者与宋氏兄弟在清风月下把酒言欢。蓦然间,海子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和自在了。他虽然喜欢独处,却也喜欢与知己好友聚首饮酒赋诗的清朗时光。只不过,聚散匆匆,他心里明白,这样美好的时光不久就会离去,他仍要回到最初的荒凉。
多希望,这个天才的诗人永远停泊在这里,让那颗悲伤的心不再悲伤,与青山绿水为伴,与清风明月为邻,更有知己相交,在诗酒中忘记尘世的烦忧。有时候,又希望他去往五湖烟水,扁舟一叶,看尽渔火灯帆。可他却不能如此,那条命运的线总是缠缠绕绕,让他不得自由。就连远行,也仿佛只是偶尔的放纵。
海子在那个农家小院住了两个星期,他在宋渠面前表演过气功。那些天看上去很悠闲,实际上他仍在拼命推动他的“太阳系列”的进程。那些夜晚,他仍在追赶时间。在沐川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插曲,海子就诗和女孩子两件事让宋玮给他算过一卦。据说宋玮的卦算得极准,在四川的诗歌圈子中很有名气。宋玮的结论是:海子的诗将对他自己形成一个黑洞,进去后便出不来;海子的女友在成都,但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海子听罢未作表示。很不幸,宋玮的话就如无情的谶语,此后都应验了。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
两星期后,海子离开了那田园风景,返回成都,住在宋氏兄弟的好友万夏处。在与万夏喝茶的时候,海子说自己已经打通了小周天,还将自己的手虚放在万夏手上,问万夏是否能感觉到气。不过这个话题并没有深入。
在成都,他与更多的诗人,诸如欧阳江河、石光华、刘太亨、钟鸣、杨黎等进行了交往。仍是诗酒相交,却有了几分江湖意味。海子的出现,引发了成都诗人关于史诗的话题。不过,他们大多认为史诗已是过时的写作。海子舌战群儒,但性格沉静的他实在无法以一敌十,有时候说急了,会憋得两眼通红。当然,那样激烈的论辩,并未改变海子与这里的诗人们把酒东风共从容的意趣。
除了这些诗人,海子也与洛安萍见了面。只不过,那样的重逢却无法改变他们之间云水之恋的命运。尽管相见时仍是笑语不停,欢颜未改,但他们都知道,遥远的路上,他们注定要各自孤独。无人知道,他们到底为何不能携手人间。只知道,那些夜云轻淡的日子,本应喁喁私语,却分明与离别有关。云影飘在水中,到底只是浮光掠影。此后的日子,他们用来敷衍自己的,恐怕还是那句:相见不如怀念。
回京后的5月,海子写了一首《太阳和野花—给AP》。他的心中终究挂牵着远方那个女子,也希望她到他的北方,疗他寂寞的伤。无奈缘分如此,挂牵又如何,别后的他们,山岳重重,只有多情的月亮,为远方的知己照看着流水落花。
是谁这么告诉过你:
答应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这整座城市
远远地走来
去看看他 去看看海子
他可能更加痛苦
他在写一首孤独而绝望的诗歌
死亡的诗歌
……
我会给你念诗: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在成都,海子还与诗人尚仲敏有过很好的交往。尚仲敏是当时四川诗人群中的晚生代诗人。作为诗人,未能有作品在那个时代留下更深的烙印,他与诗歌有关的最大作为,是1986年在重庆大学读书期间,与人合办过《大学生诗报》。在尚仲敏的记忆中,海子是这样的形象:头发很长,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一身蓝色牛仔服、牛仔裤,背着一个书包。那份漂泊的感觉在海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在远方,却又总在远方,这就是海子的流浪。
据尚仲敏回忆,他还曾带着海子到美女诗人翟永明处,三人聊了一个晚上。仍是关于诗的清谈,海阔天空,海子喜欢这样的交往。应该说,与尚仲敏的交往,让海子觉得很愉快。回到北京后,他对骆一禾说四川的尚仲敏人不错,希望能在北京帮助他。不过后来尚仲敏公开发表了一篇措辞严厉的批评文章,让海子无比伤心。人生际遇,如露如电,真是难以预料。海子到底太纯真,看不清浮云世事背后的暗流涌动。
4月中旬,海子回到北京。这里仍是灯红酒绿,他的窗口仍有月影徘徊。回想起不久前的那场远行,海子不免有些失落。那些田园的山水、杯中的情怀都历历在目,可此时的人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昌平幽暗的灯光,照着海子清瘦的身影,也照着静寂人间的时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