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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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爱是场华丽烟火(3)

初夏,阳光温暖地打在北方的土地上。海子和沈碧来到北戴河。这是海子第一次看到大海,瞬间,他就爱上了那份深沉与壮阔。于是,在许多个落寞的日子,他都梦到大海,梦到自己踩着水花,漫步在海滨,与云天为邻。他知道,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生命的悠然和宁静。

相爱的人漫步海滨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一切如初,海子和沈碧定会在阳光沙滩上沉沉醉去。可那时的海风,却吹出了他们心底莫名的悲凉。听着海浪的声音,竟好似听到了离别的钟声。在海边默然回忆那个秋天,回忆那些曾有的美好,可是彼岸风景再好,也敌不过此时的沉默无语。

这个夏天,海子坐火车去了西部。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看到了黄土地上晾晒着的贫穷,看到了漫漫黄沙里说不尽的关山往事。当然,他也看到了麦地。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麦地啊,人类的痛苦

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从那次西部之行开始,海子明白了远行的意义。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用几尺的身躯去丈量世界,便是这样的感觉。你不知道风到底去往哪里,不知道道路到底延伸至哪里,你只看见三寸日光,照着你一隅的心田。对于远方,你只能凭想象,看见芳草,看见斜阳,看见流浪者的背影。其实,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8月,海子完成了自己的第三首长诗《但是水,水》。他在题记中这样写道:“翻动《诗经》,我手指如刀,一下一下,砍伤我自己。”其实他飘若浮云,砍伤他的是尘世的风刀霜剑。他知道上善若水,可以如水般宁静而孤独,但他真的做不到水的包容。或许那个“但是”,便是对红尘俗世的无奈叹息。这个灵慧的生命,何尝不知道粮食的重要,可他是安坐在云上的诗人,又怎会俯身下去,拾起稻草与麦穗。

八月是忧患的日子

夜晚如马把我埋没。流水的声音,钟鼓的

声音。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潮湿的苔藓

我一无所有

八月是痛苦的日子

画栏如树把我生长。流水的香气,宫殿的

香气。又坐在空空的早晨,除了八月的土地

我一无所有

8月结束之后,海子依旧只有孤独和悲伤。他仍对那段爱情存着希冀,可是猛然间发现,已经有几个月没见沈碧了。于是他去找她,而她则让他径直走入了秋天,她再次表明了她父母的意见。仍是铁一般坚硬的尘世规则。千百年来的世俗偏见,在海子的幸福面前横亘成险峰,他无力翻越。而我们知道,爱情的绽放与凋残,早已注定。缘分若只有瞬间,你又怎能求得永远!

那个秋天,沈碧只是偶尔出现在昌平海子的小屋,他们之间的沟壑,几乎就是海子与整个世界之间的沟壑,无人可以填平。于是,海子将自己放置在静默里,读书、写诗,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整个下半年,西川被单位安排去外国采访,直到冬天才回国。骆一禾偶尔去昌平,海子就和他去小酒馆喝酒。酒入愁肠的海子,将自己的苦闷说给骆一禾听。骆一禾只好尽力宽慰他,还告诉他,自己将在《十月》开辟《十月之诗》栏目,准备把海子推出来。可是醉意阑珊的海子却开始感叹自己一无所有,他的心为爱情而零落,整个秋天都找不到温暖。

作为物质世界的生命,他的确一无所有;但是作为诗人,他拥有远方,那里有麦地、草原、大海、村庄,还有河流星月、炊烟树木。那是他生命最后的栖息地。他可以在晚风中归去,回到村庄,在月光下栽种自由和安详。可是醒来的时候,尘世依旧,喧嚣依旧。光阴仍是风雨中飘零的花瓣。

瓦尔登湖

冬天是湖,海子是石。他就躺在湖底,以静默对话静默。湖上微风吹过,雪花飘过,都与他无关。没有人知道,这个静默的诗人心中是否曾经泛起涟漪,安静的时候,海子只如一颗石子。他闭上门窗,将自己锁在世界之外。他就在这样安详的冬天里,守护着心中的麦田和草原。阳光透过窗户照着他的孤独,繁华在远处散乱地延伸,他看不见。

整个冬天,海子都在读书。海子喜欢这样的流放,对于他来说,书是最没有边界的原野,他徘徊或者奔跑,思考或者沉睡,无人过问,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自由。而在喧闹的人海,这样的自由几乎遍寻不着,往往走着走着就走入了囚笼。或者,红尘本身就是巨大的囚笼,囚困着无数曾经自由的灵魂。很多人会因为被囚困而迷失自己,而海子却从未舍弃那份纯真与烂漫,所以我们喜爱他。沉醉于书的时候,他是一束月光,只属于他自己。

只是,爱情留下的伤痕,仍在心头泛着青光。偶尔怀念从前,都会让他隐隐作痛。无论如何,沈碧仍是他心中最美的风景,可他实在无力挽回那些秋月般的曾经。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似乎总能看到那个婆娑的身影,可是伸手却又触到满世界的荒凉。

得不到你

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

得不到你

我的有弱点的妇女

得不到你

妻子滑动河水

情意泥沙俱下

其余的家庭成员俯伏在锅勺上

得不到你

有弱点的爱情

我们确实被太阳烤焦,秋天内外

我不能再保护自己

我不能再

让爱情随便受伤

得不到你

但我同时又在秋天成亲

歌声四起

爱情来临的时候,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也好似近在咫尺,心有挂牵,红尘便不算孤寂;爱情离去的时候,尽管身在同一片蓝天下,却无法牵到那双手。于是,我们知道了咫尺天涯;于是我们知道了,爱情凋残的时候,从前所有的美好都会变成心底的伤痕。海子将自己关起来,只用诗书迷醉自己,可他又怎能关闭记忆的门?

他几乎没有写诗,对于这个痴爱文字的诗人来说,这是极少见的。或许,他想要在失意的生活中,用长久的沉默来解读自己;或许,如他所言,岁月的尘埃无边,他无处落笔;或许,他想要沉睡在雪花上,将整个世界的悲欢离合看个清楚。冬天是最适合思考的季节,一炉火、一杯茶,临窗靠近阳光,向着寂寞深处遥遥走去,归来的时候,或许你已不是去时的模样。

这个冬天,海子通过小说家星竹认识了散文家苇岸。苇岸当时已是很有名气的作者,1999年病故,留下两本代表作:《大地上的事情》和《太阳升起以后》。生命中共有的诗性,让海子和苇岸一见如故。后来,海子经常向苇岸借书,他从苇岸那里阅读了《斯特林堡戏剧选》《红房间》和张承志的《金牧场》、考利的《流放者归来》等书。而海子在1986年和1987年分别向苇岸推荐了梭罗的《瓦尔登湖》和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直接影响了苇岸的写作方向。

梭罗认为,人除了必需的物品,其他一无所有也能在大自然中愉快地生活。他在19世纪干了一件罕见的事情,就是拿了一把斧头,到康科德郊外的林中搭建了一座小木屋,然后每年劳动六周,其余时间用来阅读和思考。他的一切所需均依靠自己动手获得,这样在湖畔生活了两年,之后将湖畔生活写成了被称作“超验主义圣经”的《瓦尔登湖》。

梭罗这人有脑子

像鱼有水、鸟有翅

云彩有天空

……

梭罗这人就是

我的云彩,四方邻国

的云彩,安静

在豆田之西

我的草帽上

可以说,海子与苇岸都是对《瓦尔登湖》情有独钟的人,他们喜欢那种宁静和自在。我想如果可以,海子也会像梭罗那样,去往远方,把微小的生命放置在无限的自然之中,感受那份无与伦比的快乐。都说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那么,在静谧的湖畔,看花谢花开、云卷云舒,心中又会兴起怎样的欢喜!可是那时的海子,却无力挣脱那条命运的长线。他的远方如一片风帆,在诗行里轻轻摇曳,却无法触及。

“结识一个温和的朋友,仿佛走进一座阳光普照的果园。海子涉世简单,阅读渊博,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喜欢,他也会很快和任何一个人交上朋友。海子给我的印象,让我想起惠特曼的一句话:‘我想凡是我在路上遇见的我都喜欢,无论谁看到了我,也将爱我。’”这是苇岸对海子的印象。

纯真的海子,几乎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孩子。他经常笑看红尘,而红尘展露给他的却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没有人愿意疏远这个纯净如水的诗人,可是他有自己的世界,知己好友都如烛火,给他几点微光,却照不亮他夜空的幽暗。

寒假来临,他挤上了南下的火车。对于海子来说,这个冬天没有送别,可是那份离别的凄楚却分明在心头。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多想窗外能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那人有她的方向,她属于北方的草原。海子曾无数次想过与沈碧徜徉在青草深处,看天苍苍野茫茫。可那只是美丽的梦幻,他的生命终究不能抵达。

他又回到了梦里的故乡。村庄的冬天无比安详,几片雪花悠闲地飘荡在空中,这里仍是海子心灵的驻地。他为弟弟们带回了北京的特产,还送给面临高考的大弟弟查曙明一件皮夹克,以作鼓励。回家的喜悦冲淡了冬天的落寞。他和弟弟们在院子里堆雪人,还给弟弟们拍摄雪地上的武打照片。这些时候,他仍是儿时那个自由的海子,有着雪花般的快乐。可这样的时光实在太短暂,当他离开雪地,拾起文字,又是那个沉默的诗人,在白色的冬天萧然落笔,点下疏离的蓝色,那是他冷清的忧郁。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南方的村庄里,海子开始阅读叶赛宁的诗,从这时候开始,到1987年5月,他断断续续写出了组诗《诗人叶赛宁》。叶赛宁,这位出身于农民家庭的天才诗人,终其一生,是由纯净的乡村抒情少年到放浪于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女人与酒中,情种与才子的一生;是光华照人和荒唐颓败的一生。他十六岁开始创作诗歌,十九岁即以表现俄罗斯乡间田野、森林、花朵朴素之美的诗歌而闻名。他沉迷于农村、土地的纯净与朴素,醉心于纯粹的写作。他放荡不羁,孤独而绝望。1925年,他因严重的精神抑郁而自杀,时年只有三十岁。

显然,海子在那个多情才子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在这首组诗里,我们看到了乡村,看到了少女,看到了天才,当然也看到了浪子旅程和醉卧他乡。不知从何时开始,海子喜欢上了喝酒。诗人本就是酒里乾坤、杯中日月,只是印象中的海子,并非那副仰天大笑或者举杯邀月的模样,他也做不到叶赛宁那样放浪形骸,他只是孤独地卧在尘世,与文字相依,从萧瑟到萧瑟。

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

在蓝色的月光下

飞翔的是我

感觉到心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

醉倒在地,头举着王冠

头举着五月的麦地

举着故乡晕眩的屋顶

或者星空,醉倒在大地上!

大地,你先我而醉

你阴郁的面容先我而醉

我要扶住你

大地!

我醉了

我是醉了

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

我有夜难眠,有花难戴

满腹话儿无处诉说

只有碰破头颅

霞光落在四邻屋顶

我的双脚踏在故乡的路上变成亲人的双脚

一路蹒跚在黄昏 升上南国星座

双手飞舞,口中喃喃不绝

我在飞翔

急促而深情

飞翔的是我的心脏

我感觉要坐稳在自己身上

故乡,一个姓名

一句

美丽的诗行

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

关于这个冬天的海子,多年后他的弟弟们还对一些事记忆犹新。过年的时候,海子曾盘腿坐在床上,给弟弟们表演气功,两手相隔五六十厘米,让查曙明把手放在中间去感觉,查曙明感受到了灼热感。我们不知道气功对海子到底有怎样的影响,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时的海子从未放弃练习气功。而他的父亲则认为,是气功害了海子。

查曙明曾看过海子的长诗《但是水,水》的底稿,但是看不太懂,于是就劝海子写点武侠小说。可以说,海子为诗而生,他无比珍视自己的诗,所以可以想象,当查曙明劝他写武侠小说的时候,他定会有些许不悦,但也只是笑笑,说:“写武侠很简单,只要懂历史,有点文采,任何人都能写。”虽然只是随口的几句话,那份倔强和自我却显露无余。诗是他的生命,是自由,是遥远,是海阔天空。

三弟弟查舜君记得,有一次他和海子去亲戚家喝酒,都喝醉了,回家的路上,都跌入了路边的沟里。幸亏沟里没有水,不过最后还是弄得满身是泥,狼狈不堪。海子是个很顾面子的人,他从不许别人提起他酒醉后的样子,有一次三弟开玩笑揭他的底,他甚至恼怒地作出要动手的样子来制止。

很多时候海子喜欢清醒地看春去秋来,因为清醒所以孤独。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海子还是会忍不住想起沈碧,可是回忆让他痛苦不堪,于是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说声分手吧,松开埋葬自己的十指,把自己在诗篇中埋葬。”也许,他渴望一场醉,好让他彻底遗忘,遗忘爱情也遗忘悲伤。

醉后的海子,梦到了草原,梦到了牛羊,梦到了春暖花开。或许,他也会梦到梭罗,梦到瓦尔登湖。他拿着斧头,去往幽静的湖畔,建起了自己的小木屋,坐在里面写诗,流年清淡,风雨不惊。他盼望着,与他相遇在红尘的那个女子,能够趁着夜色来到这里,为他舀起月光,煮出一缕稻香。他为她写诗,从少年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