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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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疼痛的血印(4)

经过一番思考,上述的陌生的新鲜感,还可能是由于这许多年来人世和诗歌的不断发展演变,以及我对诗的苦苦思索和探索有些关系,也可能与我的这双反常的眼睛有关,我一时还无法从理论上说明,请你谅解。谈论诗创作很难谈得一清二楚,正如里尔克给一个年轻诗人弗兰斯·克萨危尔·卡卜斯的第一封信所说:“一切事物(当然是有关诗的——牛汉注)都不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这里并非说诗神秘不可索解,而是说谈论诗切不能按古老的陈规或通行的规范去简单论定。你自己应当冷静而清醒地判断。特别是我后边谈的一些看法,是否切合你近几年的创作实际,我真不敢肯定。不过对于你的诗的总的把握我还是有自信的,不会有什么大的偏离。由于你经历了童年时的那种浸透血泪的苦难,以及后来奔波成长的过程。不同于大多数的同龄人,你的生命和人生体验具有别人少有的广度和厚度,历史和现实对于你不是抽象的,是有血有肉的一个感觉世界,其中蕴含的所有悲欢离合,又都与严酷的历史和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任何一首诗任何一个人都有自身的萌生和发育成长的过程,你的人和诗显然不属于通常说的文化型,起点不是观念的知识,而是丰实的不安宁的人生。你所以选择了诗我以为不是理智使然,也许就是为了寻找失去的本该属于自己单纯欢乐的童年和人生的幸福,才写起了诗。换一个说法,只有诗能让你超越了苦难和奔波,创造出一个能获得内心的平衡和求得美满的精神世界。诗在你的身上,不是偶然的莫名其妙的灵感的闪现,是生命从小到大聚集而成的由里向外升起的一束冲破自身悲剧的飞翔的力量。

这句话有点拗口,但不想改。我前面说的那种贯穿你全部人生和诗的震蠢感,多半就是“冲破”和“飞翔”时产生的那个欢快的动态。

从《送子出国》这辑诗里,我同样从你生命的强烈的渴求中,看见了母爱中显示出人性的庄严的力度。这一辑现实人生的诗,在平凡的细节中隐隐地透露出了一个经历过大灾大难的母亲内心的祝福和担忧。

也许,你听了我的嘱咐流泪

也许,脚下的泥泞伴你到终点

妈妈永远回答不了你的命运

也回答不了人生要过几道门坎

从你的母爱中处处显示出庄严和坚毅的个性,并没有过多的依恋和缠绵,然而从一些日常的往事之中,读者感到的却是比一般的慈祥温存更为感人的母性的力量。

每一个显得琐细的回忆,都把读者带人了深长的思念之中,有的细节如亲切的符号或密码,或许只有母亲和儿子才能读出其中隐匿的故事。

这封信从清晨写到了黄昏,眼睛早巳干涩而酸痛,本来还想进入你的爱情诗的境界和氛围之中,咀嚼你的生命的种种况味,更深人地理解你的诗,天黑得这么快,只能匆匆地概括地说说我的主要的感受了。四、五两辑我读了至少两遍,我斗胆地讲,你的爱情诗是这部诗选中最美丽最感动人的篇章,应当说是乐章,才更切合这些诗的情韵和旋律。这一部分诗真正显示出了你的生命和诗的完美,你的全部人生(包括早年经历的苦难)或许就是为了获得这一部主旋律而存在的。在这一部诗中,你蕴蓄在生命之中的最富个性的智慧的体验,如地火似地喷发了出来,每一首诗每一个字都在强烈地震蠢着。你的爱情诗不像当今流行的某些爱情诗显得那么细腻、甜蜜或含蓄,几乎没有些许的雕琢和装饰的技巧,你的爱情诗似乎毫无技巧可言,单纯而赤裸.超越了各种世俗的风尚和传统的写法,语言和场景都显示出是惟一和独特的,人世间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这一点给我的感触最为深切。有许多细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读懂,而作者写这些诗的时候心里决没有另一个读者。我这些话符合你的真实的心态吗?

你的这些厚重的诗,给我最深的感受还有一点,就是你的诗充满节奏和韵味,与你震颤的生命十分合拍。我遣用了“充满”这个词,希望你能体会其中的奥妙。我指的不是固定的脚韵所形成的那种打击乐器的音响,而是从你的整体生命显示和流溢出来的心声和脉息。从我的创作体验理解,节奏统率着一首诗,它能够使诗的意象、结构一气呵成地凝聚为一个活生生的整体。我一向认为诗不能失去韵味。你的每首诗都有逼人诵读的感染力,这是值得称赞的。如今有一些诗人漠视韵味(不是指固定的音律).为追求意境的深沉和语言的随意性,甚至有意排斥了诗的音乐性,这种诗,只能苦苦地解读,而无法吟诵。我是不是将节奏与韵味过分强调,而没有肯定诗的更为重要的东西或因素?节奏与韵味决不是孤立的,它与诗的命脉是一致的。抒写痛苦时,节奏与韵味只能是沉重而震颤的,决不可以用轻快柔媚的声音,只有显示特定情绪时,才能体味它的存在的意义。

近一两年来,又应运而兴起一派显示悲壮情绪的大声疾呼的诗,这些诗大都表现重大题材,很符合于表演艺术家在大场合朗诵。但除去以声势逼人正听之外,并无多少震撼人的情韵,如一阵狂风吹过,把人的心扫荡得空空洞洞的。我很惧怕这种虚张声势的“节奏”。五十年代曾经风行过一阵子,我至今仍心有余悸。话扯远了,不可再发挥下去。但还得补充一句,我说的节奏和韵味,是能使诗更加深化美化如呼吸、心律之于人的那种生命内在因素。节奏不是从外向内的,而是自内向外的,像脉搏来自心脏。

九十年代以来,你的诗的境域比早年要更为宽阔些,诵读时感到了现代生活的复杂和敏锐,以及心灵的震颤,但并不令人迷惑,诗的基调仍是质朴而爽朗的。你没有丧失自己的个性。

这封信着实写得太长了,天已黑透,而我的这只“假眼”一时还对灯光不适应。信就此结束。

作为序,我没有完成任务;作为信,也写得太驳杂,许多话题都未能说明白。

牛汉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初

青春的风——序黄殿琴诗集《相思》

早知道《相思》里全是爱情诗,就不会贸然答应写这篇序文,我自知不具备撰写这类美好文章的主观条件,每当忆及远去的青春,心灵上总有沉重、苍凉与失落之感。此刻已经真正尝到了苦头,比在众目睽睽下制作一首命题诗还要难许多倍!

厚厚一本原稿,俨然是个不知底蕴的陌生世界,闪烁而摇曳地立在我的面前,它用企盼的眼睛像欢迎故人似地请我入境:而我,却觉得它距离我是那么遥远,不但不敢去正视,还想扭转身惶惶然逃走。怀着这般冷漠的心绪翻开原稿,头脑中着实充满了疑虑,非常缺乏理解它的信心。我很怕由于心理上的这些隔膜与负担,难以进入面临的这个世界的腹地,只能驻足于界碑之下,朝那深不可测的眩目的风光茫茫然张望一下后,愧怍不安地走开。真的出现了这个局面,那么,我只有向黄殿琴同志深深道歉,请她谅解我的诚恳的畏怯。

青春的怀念,对于我以及与我的人生活动相近的人来说,是不堪回首的劫难,有时忘却就是幸福,我觉得很有道理。青春就像早已隐没于身后尘雾中的清柔的港湾,它是一个多么奇特而又严酷的起点,它送命运的船扬帆起航,而绝不见一只船回返到它的怀抱。

《相思》的开卷第一首《有赠》,把我的沉重的头颅一下子敲醒了。这首小诗,像一口新铸的钟,怯生生震荡出生命源头的涓涓音波,尽管音量小,音色不深沉、不凝重(它不是寺庙布满锈斑与裂纹的古钟).清脆中带出一些因欢乐而引起的心灵的抖颤,它清澈,没有一点点杂音,几乎单纯到了赤裸的地步。新生者本来就是赤裸的,诞生不同于衰老,它排斥修饰与任何附加的说明。

“我又渴盼另一个日子/杯与杯相碰/所有的距离碰得粉碎”。这是《有赠》的最后三行诗,向往未来幸福的心灵里毫无顾虑,人生是透明而响亮的。接着我便情不自禁地一首一首地读了下去,每首诗都是一个敞开的门,没有栅栏,也没有奥秘的曲径,情境里充溢着明媚,举目四望,看不到哪怕只是一小片的阴影。一瞬间的寂寞与沉默,都是纯净而美丽的寂寞与沉默,黄昏的孤独其实是甜蜜的期待。作者的生活经历与我的人生经历的反差极为鲜明,就诗的内涵与个性来说,也是不同的。然而一旦进入《相思》的情境,觉得并不陌生,我被它的清新的气息所感染,真仿佛回到泣别了几十年之久的故乡。由于时空在心灵上有大的反差,感触就格外地强烈,青春的小舟梦幻般空降到起航的港湾。

“我,那就是我/站在岸边/望着眼前停靠的小船/怎么也不敢跳上去/那时节/那花草一片的时节/我再不知来自何方/沉默已荡得/眼泪汪汪。”(《我,那就是我》)我的苦涩的眼睛也荡得眼泪汪汪。轻轻吹拂的情韵,是青春的风,或者干脆叫青春风也可以。据说宇宙间有太阳风,是从太阳生发出的神秘的风,它强劲无比,可以把流荡在迷茫太空的冰体吹化成逝逦万里的彗星。我相信青春也能生发出类似太阳风的风,它可以把心灵吹化成七色的梦境。作为一个读者,我感触到了青春的风习习地在诗集《相思》中回苗不息。多少年来,我的头脑里凝聚成一个观点,认为悲剧性的命运在强者的心灵上可以转化为诗的智慧的极光。近几年,这个沉重的观点渐渐溶解了。明媚的青春更能生发出爽朗的创造精神。记得歌德就持有这个观点。

读着《相思》,使我感触最强烈的是这些诗自然而清越的节奏,这节奏是一口新铸的钟的欢快的音响。近百首诗融融地汇成了黎明时萌发生机的润湿的氛围。每首诗是一个小小的浪花和音波,它们不是孤立的,离开了青春激荡的奔流任什么都不会孤零零地存在。《相思》中不是少数几首诗具有这种震荡的节奏,几乎每一首都搏动着同样的脉息。这节奏或脉息,意味着作者已经有了自己稳定的审美情趣,她有自己的艺术气质,有经过思考的选择。

关于诗的节奏我想在这里多说几句。近十年来,经过不断地学习,思考与探索,我对诗有了一些较过去明晰的认识。我以为诗的格律与韵脚从属于节奏,节奏才是一首诗的主旋律;它主宰这首诗的命脉,它是内在的意蕴与情绪向外的延伸和凝结。节奏不是先验性地产生于诗形成之前,更不是刻意地修饰词句所能奏成。几行孤立的高调或格言式的警句,都不能决定一首诗的节奏。《相思》使我更加坚定了这个观点。好的自由体诗常常有不押韵的节奏。节奏也不产生于英国评论家休姆所指出的那种浪漫主义的湿淋淋的呻吟或空泛的溢情,更不是敲击器能够敲击出来的。五十年代,我国的诗坛上,这种音量很大的敲击器的声响,曾使人的心灵为之战栗。近些年,有些很有才华与艺术追求的诗人,沉溺于深奥的意境的开掘,使我们的新诗的疆域有了前所未有的拓展,但是理性的构思常常显得很艰涩,一行长长的诗被几个句子断开,很难让读者一口气读进去,更不会引起吟诵的兴致。作者本来是想使诗显出起伏跌宕的交错感,但由此却使一首诗的情感不能形成整体的旋流,构思的艰涩与情境的断裂无论如何不能产生出和谐而有机的节奏。意象主义者经常使用一个概念:节奏结构。他们非常强调节奏对诗的意义。我很理解他们的创作追求。有人或许是有意摈弃那种空洞的流畅,以求得沉郁深邃的气韵,但是深沉险峻的境界我以为更须有恢宏的节奏。节奏不是外在的附加物,它像人的血肉之体和音容笑貌所体现出的具有个性的有声有色的旋律。一首诗如果没有节奏必然显得发僵,缺少生命的动态和气势。

早些年,欣喜地看到许多年轻诗人的作品,当时的兴奋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这些诗人有各自的艺术个性,整个民族和历史的灾难在他们的诗里都不可避免地渗透着伤痕的暗影。庄严的人性被污毁,使他们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对人生建立起信任和谐的感情。他们的诗的意蕴带着一代人艰涩的苦衷。即使是优秀的诗,它的智慧的强烈亮光,由于通过心灵痛苦的积淀之后,都不可能有通体透明的情境。这些对人生付出过血泪代价的诗人的困恼是诚实的。《相思》的作者没有上述这些青年诗人的精神负荷(其实也是难得的财富),她的生活当然经历过苦恼、迷惑,甚至失望,但毕竟与那个苦痛的历史时期的灾难有本质的不同,现在,广阔的文化背景总的说来明亮了一些,多灾多难的新诗开始挣脱固定的思维结构,再不必使用那种绝无个性与诗无关只显示思想倾向的概念性词语。

诗的领域逐渐开阔了,属于人类世界优秀的文学作品与诗歌涌进我们的生活。相信这些年轻的诗人,他们有敏锐的审美感觉,情感决不会再趋于简单化,他们会不断地纯净与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我相信黄殿琴通过勤奋的创作实践会使自己的诗更具有个性与开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