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9049300000020

第20章 疼痛的血印(2)

一九四三年下半年,由青年诗人林汀介绍我和金伞通信。当时我在陕南城固西北大学读书,金伞在伏牛山深处的河南大学教体育(三年之后,我在河南大学当时的校址嵩县潭头镶也流寓了几个月)。记得我当时刚刚看过一首金伞的诗《眼睛都睡红了》,写的是一头牛歇晌时酣睡的神态,登在桂林出的一个文学杂志上,语言特别朴素和传神,深深地感动了我。抗战之后,诗坛充满了情调高昂的战歌,偶有学院气较重的诗,大都抒发个人的苦闷和忧息,也能曲折地显示出一些时代的艰苦。但还有不少诗人对大后方的黑暗现象加以猛烈抨击。《眼睛睡红了》这样朴素而新鲜的诗极少见到。具有胆识的编者邵荃麟在编后记里赞扬了这首诗。我觉得能写出这样有生活情趣的朴素的诗,一定是一位个性很强的诗人。当时只有艾青等少数诗人写这样朴素的诗。不去迎合什么,也没有高雅的语言,但情感决不低沉。三十年代中国曾有几个以朴素的语言写农村疾苦的诗人,受到读者的赞扬。抗战以后,极少有谁用如此朴素的语言抒写农村。因此,在我心目中,苏金伞是一个真诚的农民的儿子。他的诗有一点土气,却觉得很亲切。因为我也是一个很土气的人,我生长在农村,从不认为土脏:土,是最神圣的,对乡土的感情永远不陈旧。但当年我们在通信里写些什么,全都忘了。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我是怀着虔诚的仰慕心情向一位前辈诗人求教的。当年和我通信的诗人不过二三人而已。我写得孤独。然而我那时很狂热和浮躁,心沉不下来,尽管狠喜欢金伞的语言风格,却不写他那种平实的小诗。

一九四四年冬天,我到达西北,决心奔赴陕北,到鲁艺学习木刻,没有去成。西安地下党让我编刊物,刊名《流火》,只出了一期。金伞从伏牛山寄来一首题作《徘徊》的诗。当时我革命得根,心里装满了美丽的乌托邦梦想,觉得这首诗平平实实,缺乏点劲头儿,但又觉得语言沉郁,意境深厚,写出了当年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的苦闷和软弱矛盾的内心活动,而且带有自嘲的诚挚的情调,显出了另一种清新的气度。直到几十年之后,我才真正领悟到这首诗的深刻的典型意义和它的艺术感染力。这首诗在苏金伞一生的创作中是很突出的,诗的情境具有明显的突破,痛楚地剖解了一颗不安而苦闷的灵魂。比起他四十年代后期控诉黑暗歌颂民主的诗更具有真实的艺术魅力,显示出诗人努力挣脱精神囹圄的高尚的进取精神。而我,当年正缺乏这种自省的精神。写到这里让我想到法国的伟大作家纪德在本世纪四十年代用沉痛的声音,诉说他的作品是“荒野里的呐喊”,是一种“道德的倾诉”,纪德把它称作“独立的精神”。《徘徊》里正表露出了与纪德相似的高洁的情感和诚挚的人生追求。值得探思的是,纪德文章和苏金伞的《徘徊》几乎是同一个时期发表的,这也正是我所以一直记起纪德的这几句话的原因。

苏金伞长达七十年的写作经历真实地记录了他一生追求进步的曲折的人生道路和时代加予他心灵的重重投影。这状况与我国许多老一代诗人的创作历史大体上是一致的。前两年,我与一位河南籍诗人郭宝臣编撰了一本《艾青名作欣赏》,集中精选了艾青一九四〇年以前和平反后两段时间的诗,中间的一大段基本上没有选。我有些不安,是否有点偏激?可艾青同意了这个选法。去年我为一个出版社选编自己一本诗选,书名就叫《头尾集》(未出版)。五六十年代的诗全淘汰了。这里就有我的某些苦痛的解脱和深深的自省。我读金伞一生的创作,最欣赏他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诗,还有他晚年的“近作”。它们真正地显示和到达了经一生的沉淀而完成的人格塑造。这里说的沉诧,正是真正的超越和升华。

金伞的诗就我个人的理解和领悟,至少有以下几点特色和素质,首先,从他的一生创作显示了土地一样的朴实和宽厚的品格和精神内涵,对于农民和他们的命运,始终是他最重大的创作主题。他的诗,不是一般的同情和空泛的歌颂,也不是藉短暂的“深入生活,所获得的那种沾沾自喜的感触。金伞与大地和农民是血亲般不可分的,是一种命运的亲情。这种人的气质和诗的情境在中国写农民的诗人之中几乎是罕见的。更为十分难得的是,他一生从没有背离这个人生的选择。说它是出于天性和命运,都不算错。因此,金伞的诗与他的漫长曲折的人生相依为命。在长长的七十年间所开拓的创作境域,正如一片古老的中原大地,放眼望去,平展展的,表面上不见高山峡谷,也感觉不到远近有什么大的倾斜,然而金伞的诗正如中原大地似的,稳定、宽广、厚实,永恒。

其次,读苏金伞本人,如同读他的诗,读他的诗,如同读到他本人。这是我和他半个多世纪的亲密交往最突出的体验。不是凭印象、分析和想象得来的,而是心灵的相互感应和融合之后不知不觉地产生的理解。金伞的人和诗,我以为最大的特色和素质是:自然和清白。这清白不是平淡或空洞,而是酒的纯净和透明,是经过人生的种种遭际,经过一生的参悟而酿出的。他的语言自然而明朗,从不故弄玄虚,迎合世俗,虚情假意。所以保持这种真情实意,而且坚持一生,只能有一个解释,是性格和毅力,以及高尚的情操的体现。有许多诗人,甚至是很有影响的诗人,都很难如此清白和自然,他们难免还有某种被污损和异化的痕迹。

第三点,苏金伞的语言是他自己的创造。他跟语言亲密无间,心心相印,从他的诗里找不出一句是从辞典里引用来的,因而他的诗没有学院式的高贵和典雅,也没有什么教化人的声调。写于四十年代初期和中期的如《斑鸠》、《雨后》、《窗外》、《黄叶》、《芦花和棉絮》等等,就形象地显示和创作出清白自然的人生境界:人与大自然亲密而和谐,诗的语言是人类的,也是大自然的,它们共同生存,没有隔阂。在《雨后》这首诗里,写到燕子用紫色的胸脯,在麦浪上恣意地翔泳着。“翔泳”这个词乍看有点生僻,细细地咀嚼,又觉得真切新鲜,是真正的创作,诗人写出了燕子所以快活的体验,还写出了诗人审美的通感:

而我,

也用手掌,

在麦芒上轻轻地抹过。

于是,我的手掌,

也像长满了茸毛;

我的身上,也像生了翅膀,

我也有了燕子的感觉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呢?在中国,新诗近八十年的历史中,很难以找到如此不同寻常的神秘而又美丽的诗意。在这首诗的境界里,人类诗意地栖息着,燕子诗意地栖息着,麦穗也是诗意地栖息着。这是诗人的梦境或理想,是一个美的真的人与自然息息相通的和谐的精神世界。这种诗情和境界,直到诗人晚年的诗作里,仍然在不息地延续着,拓展着,没有显出衰颓和枯竭。

第四点,诗人有不泯的童心和真心:年近九十,居然写出了许多跳动着童心的清新诗篇,如《早晨与孩子》。诗人一生,从童年到壮年到晚年,对早晨太阳和孩子始终赋予永恒而浑朴透亮的诗意,显示出诗人的童心和一生的追求、创造所达到的境界。前两年,谢冕在一九九四年第四期的《诗探索》,把苏金伞写于一九九二年的《埋葬了的爱情》作为诗歌精品加以点评,将这首诗誉为“古今第一等文字”,是“无遮拦、不作假,率性而为,发自真心……像苏金伞《埋葬了的爱情》这样的诗,看似平淡无技巧,一般人却写不成,因为它们的浑朴天成之中凝聚了毕生的艺术经验。”我十分赞赏谢冕以上的评语。这首小诗只有十五行,录引在下面:

那时我们爱得正苦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她用手扰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插上几根枯草,说:

这里埋葬了我们的爱情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

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

但什么也没有了

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像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发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生了根

诗的后面,金伞有一个注:“几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约我到一个小县城的郊外。秋风阵阵。因为当时我出于羞怯没有亲她,一直遗恨至今!只能在暮乡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情。”

这个简短的注,在我看来也是诗,十分完美,而且有震撼心灵的力量。想想看,这是出于一位八十六岁高龄的老人用颤抖的手所写的诗和注文啊1前几年,我在诗人的住处与他欢宴,他的手搬抖得把一杯酒洒了多一半。近几年,他给我的信每个字都在戴抖。但是川、诗和注文里却满满地斟着诗人的不朽的情爱,使这首诗真正地成为千古的绝唱。是的,真正的爱,永远秘藏在心里,默默地,几十年过去,仍活在心里,只要心仍然跳动着,爱情就不会被埋葬。

金伞的一生,主要从事诗歌创作,也写过数量不少的散文和回忆以及评论文章。十几年前,他写的长达几万宇的自传性回忆,写得那么真挚,正如他的诗,没有丝毫的雕琢和夸张,朴朴实实,自自然然,通篇的文字如血管里灼热的血在细细地流动。

最后,引诗人艾青《诗与时代》中的一段话,作为序的结语:

……以自己诚挚的心沉浸在万人的悲欢、憎爱与愿望当中。他们(这时代的诗人)的创作意欲是伸展在人类的向着明日发出的愿望前面的。惟有不拂逆人类的共同意志的诗人,才会被今日的人类所崇敬,被明日的人类所追怀。

(此文为《苏金伞文集》序言)

试对郭小川诗的评价——致杜惠信谈《郭小川年表》

尊敬的杜惠大姐同志:

你好!年表在我这里搁了这么久,请原谅我的疏懒的作风。今天凉爽点,又细细地读了一遍年表(这是第三次读)。不过这封信是以我个人的名义写的,可不能当做编辑部的“公函”看待。我写得随便,只供你进一步思考和修改年表时参考。我的视力不行,只能匆匆地写成这样。

年表先经编辑部一个同志看过,他热诚地肯定了年表的价值,还特别欣赏你的清丽的文笔。他本来请你考虑做几处修改之后就安排在《新文学史料》上发表。随后接到你的电话,我赶紧取回来,你如此信任我这个老编辑,我可不能让大姐失望。

一读小川的年表,就引起我许多感慨,禁不住深深地陷入历史的回忆之中,心情极难平静。也许只有现在,经过了四、五十年的人生磨练和历史的澄清,才比较能冷静地看待许多历史事件,感情作用已成为次要的了。这几十年,文艺界的重大问题(历史的现实的)已渐渐地显露出了本来的真实面貌,谁也无法再改变了。但也并非一切都一清二楚了,还没有真切地史实证明历史的许多重要的细节。小川是我国当代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他的一生的经历和创作,尽管与我十分不同,但也有不少的曲折与苦难,在当时那种时代的气候下,他能写出《望星空》、《一个和八个》、《深深的山谷》、《白雪的赞歌》等清醒而锐利的大诗,实在是一种近似圣徒(人)的伟大行为。当年与他同样光辉的几个诗人,为什么都没有写出这类清越的显示出人类良知的诗?这不仅令世人警醒,更感到小川的与众不同的品格。人们可以以各种心理怀疑与剖析小川的一生(包括他的创作),但上述的几首诗,还有那两首在团泊洼写的血誓般的诗,是谁也无法抹杀的。在我的感情上,只凭这几首诗,对小川过去在我心灵上横压的那些阴影,都经过痛苦地咀嚼,沉思而逐渐沉淀和消除了。这些感触一般中青年编辑和作家们多半不容易全部理解,这也正是年表(还有传记)真实的价值。认识一段历史太难了。人们常说历史是血泪写的,一点不假。连郭小川这样光亮的诗人的年表,都有斑斑的血泪!评判一个诗人,尤其是四、五十年代的诗人,绝对不能离开历史的复杂性,简单地加以否定或批判,而应当真真实实地记述诗人的一生的行状,历史的教训与曲折也才能由此显示出来。但是那些抹杀才华与生灵的大大小小的刀斧手们却决不能原谅!

上面这些话,不可能在信里说透。我于这一两年将集中力量写一本自传(作家出版社约稿),我不仅努力写出自己的血泪的历史,也写自己的愚昧与无知。小川的弱点,有属于他本人的,也有历史的罪责,只供你参考。我的觉醒远远赶不上时代的步伐,我仍然是一个苦行僧似的乐观的逆旅者。惭愧!

年表原稿上,我做了不少的记号,有时也写了几个字,请你思考。修改好之后,务请寄给《史料》编辑部,我们一定刊登这份重要史料!

暑安

牛汉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疼痛的血印——序张洪波随笔集《摞脱虚伪》

洪波的这本集子收的是随笔作品,为之写的序,我也想随笔写来,或许下笔轻松一些。以往的序,不论是为自己写的,还是为别人写的,大都写得太庄重,而我的性格很不适于做那种有规矩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