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游人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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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与我相依为命一生

今年,我虚度75岁,与诗结交近六十个年头了。回忆起来,有两段时间我与诗患难相交,真正到了狂热的地步,诗成为我的第二生命。

1941年和1942年,想奔赴陕北未成,卜居在天水城外北山的一座古寺万寿庵里,青灯黄卷,很像莱蒙托夫怜爱的那个追求自由世界的童僧,经历了一段死寂而又躁动不安的生活。诗成为我反抗命运的救星,企望能在创作的梦境中解脱苦难,心灵得到抚慰。在后汉将军李广故里的一片树林里,写下了《鄂尔多斯草原》、《智慧的悲哀》(诗剧)等长长短短的几十首诗。诗似乎也哺育和激励着我的身躯,由一米六猛长到一米九十以上。

另一段时间是“文革”后期1971年到1974年,管制放松了,成天幽灵般游荡在日渐空茫的文化部干校附近的山林湖泊,咀嚼苦难,反刍人生,诗突然地从心中觉醒和冲动上来。并不是我清醒地立意要把诗找寻回来,是诗如钟锤般撞醒了我,敲响了我。这时才感知有一个诗的世界,一直久久地被封闭在我的心里,几十年的人世沧桑并未把我和诗拆散。此刻回忆一下,不是我返回到孤独的内心世界,而是异常坚定地进入了世界的内心。面对着荒诞和罪恶,我和诗一起振奋和勇敢了起来。我变成了一只冲出铁笼的飞虎,(《华南虎》结尾部分的那只虎),诗是扇动着的翅膀。

再闭目沉思片刻,发现上述的两段时间,我的生活状况和心情有不少相似之处:孤独、郁闷、期待,生命的四周出现了非常空旷的地带,恬得很单纯、自在。“文革”后期的这种自在和单纯,是经历过几十年的苦难生涯才到达的境界。这自在单纯与柏年代初的那个单纯有本质的差别。在万寿庵》居时,我不到20岁,当时的单纯跟简单相差不了多少,是近似原生的那种单纯的生命状态。经过30年的苦炼,对人生、历史、世界以及诗,有了比较透彻的理解和感悟,才获得净化之后的透明般的单纯。如果回避人生苦难,不是经受人生,绝达不到这个境界的。因此,我一直不欣赏甚至讨厌“直面人生”这个词,“直面”并非投入其中,仅仅是个不及物的动态。

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我生活了五年又三个月。

最初两三年,从事繁重的劳役,后来稍稍清闲点。一个人住一问屋,取名“汗血斋”,在杂记本上草草地记下不止五六十首诗,我在给张洪波的一本随笔集《摆脱虛伪》撰写的序文中谈到了当时的状况。1984年出版的诗集《温泉》中收了二十几首,只一半的样子。这次刊出的八首诗,不记得当时编集子时为什么没有收入,显然不是删汰,多半是以后才整理出来的,来不及编入了。后来竟然将它们忘了,一堆原稿一直搁在书柜的一个角落,其中还有三首长诗的草稿。非常对不起这些跟我一同受过难的诗稿。去年韩国釜山东方大学的金龙云教授和他的两位助手,在社科院文研所刘福春的协助下,译编我的“诗全编”,准备在韩国出版。我当然十分高兴。但是我的诗要想找全,难度极大,柏年代已发表的多半难以找到了,回想一下,那些诗(至少有上百首)大都写得幼稚,肤浅,散失了并不可惜。但是写于“文革”后期的这些在苦难中慰藉过我的汗血诗,却万万不可忘在脑后。

这次刊出的八首诗中,《三月的黎明》、《冬天的青桐》的写作经过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三月的黎明》或许是编《温泉》时有意删汰的,当时的头脑里有不少顾虑,觉得太纤细和清淡了,看不出历史的悲痛,容易引起误会和曲解。

其实这首小诗构思与修改的时间最长,几乎写了半年之久。

诗里的情景完全是实写,写得十分地愉快和投入。这小诗的淡淡的画面、似有似无的声音,以及一瞬间显现的美丽动态都是黎明本身的自然状况,从大自然永恒的生命的脉动中,我感到了一种圣洁一种天性,使我伤痛的心灵得到了深深的浸润和抚慰,全身心得到了一次再生般的净化。我一生极难写得出这样一首“完美”的诗。我有一个奇特的畸形的审美个性,从来不愿自己的诗显出“柔媚”和“完美”。《冬天的青桐》其中有着属于时代和个人的伤残的悲剧心理,构思的时间也很长,不是即兴而作的诗。这棵青桐是我手植的,朝夕相处,我深深地了解它的成长过程和优美的品质,它的生命是一支歌,我从中得到感悟,诗的语言就应当具有青桐的品质,敏感而美丽,通体布满神经,坚韧而不屈,有弹性和力度,天然地生成一个歌唱的灵魂。《坠空》也不是虚构的,几乎是纪实,我和几个少年(出版社干部的子弟)在沼泽地的芦丛中找到了这只坠空的老鹰。它的体重异常轻,躯体小得令人难过,这是因为它一生搏击在狂风暴雨中,耗尽了精血,就如荒原戈壁上的汗血马,在奔跑中倒下时,体躯变得奇小,骑士把它扛到背上埋葬在家乡的地里。人的一生也该如此,写诗的人更应该如此,耗尽精血。记得当时几个顽皮的少年,妄图尝尝这只坠空的鹰的滋味,煮了好久好久,煮不熟,煮不烂,它的筋和肉如骨头那么硬实。我尝了一口,满嘴苦涩的腥气,鹰的灵魂在诅咒我们。《奇迹》1978年艾青看过,后来曾卓也看过,他们觉得诗太“空灵”,不像我牛汉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