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游人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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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关于梵高的画与诗的通信

森森同志:

来信及《诗潮》一本部收到了,未及时回复,请见谅。

自《中国》被迫停刊之后,至少有三四个月,我没有与外间写过信,包括好友在内。那一段日子,正值严冬,我在寒冷中思考人生。直到近几天,才觉得生命之内有阳气突突地升腾,或许是春天来到的缘故。连我室内的墙角.一盆仙人掌,一冬天没有见阳光,居然也萌出几球嫩绿的新芽,可见春天的气息是无处不到的,谁也无法阻拦;即使没有承受到阳光,也仍然是春天,只要是生命就会感到春天。

在春天解冻的时节,我愿意跟你谈谈梵高。我异常地欣赏这个有诗人气质的画家,我不是以观众心理欣赏他与他的画,我是被他的人与画的气质(准确地说是气流)一下子震慑与征服了。我年轻时学过画,20岁之前执迷地学画。四十年过去了,忽然见到了梵高,我才懊悔自己不该离开绘画,这对我写诗的心灵是个极沉重的打击。我下决心在晚年重新拿起画笔,希望诗与画成为我心脏的两个跳动的心房,但愿这个晚来的梦能做得圆。我儿子是个画画的,他在北大荒刻过版画。但儿子是儿子,我是我,如今我到了63岁,仍有决心画出一个诗的天地。

我写的梵高的“星月夜”,没有发表。写了好几稿,总是不能满意。我对星月,从概念到形态,看了梵高的画之后,才有了新的发现。梵高的星月,是宇宙间新的天体,它旋转不息。不论是星,还是月,即使它们有光,而且很美丽,但它们如果静止不动,总呆呆地悬在那里,星月真的太寂寞。星星月亮在自己的轨道上旋转起来,观望下界,成为夜天的主宰,不逊于白天的太阳,梵高的一个个星星,比太阳还巨大,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神奇的夜!我曾写过四首诗感应梵高的画,那是帐春藤和石凳》(一幅速写)、《奥弗教堂》、《一钵土豆》、《麦田上的鸦群》(梵高最后一幅画),我也写过梵高的自画像,正是你写的这一幅。我认为梵高的自画像都仿佛画的是他的最后的形象。我写?几稿,都没有写成,主要原因是我没有把自己的生命燃烧起来,因此从根本上无法捕捉到梵高火焰般灼热的生命。只有用火焰的手去捕捉火焰,才能抓到火焰。写梵高不能用冷静观察的态度去写,而是要与他一起抗争命运,承当苦难,成为具有他的血缘的人。我无能为力,不能亵渎我崇敬的画家。我看了你这几首诗,受到感动,你比我懂画,你从他的画理解了画家的心灵与全部经历之后,用画家画这些画时的激情写属于你也属于梵高的诗。(星月夜)能从整体上把握住画家的痛苦,这是难得的。旋转和燃烧不息的星星,正是梵高一刻不宁的躁动的心灵。梵高临摹米勒的几幅画,可以当作我们写诗的参考,梵高的画笔,把米勒的境界唤醒了,钟敲得更响,那些虔诚的农民从米勒的画上走出来,走进梵高的画境,生命变得更美丽,而且得到永生。他的《向日葵}也是动人的。

这幅向日葵,最近拍卖时卖了大价钱,空前的价钱。我很感伤,为什么要拍卖呢?人类的珍宝,在私人间卖来卖去,承受千万只世俗的眼光(当然有不少是真诚的,对画家怀有真正的敬意),在市场上摆着,像贵夫人的项链那么令人惊服,总是使人不快的。这些话当然是迂腐的。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也没有几千万美元去买梵高的画。但贫穷的我爱梵高的画,他的画一幅幅地被我用又热又浓的血液临摹在心灵深处,而且保留了梵高的画的光和热。梵高如地下有知,他会感激遥远的东方,有一个森森,还有许多诗人,把向日葵栽到他们的心灵里.枝叶与花朵永不枯萎。我也想写《向日葵》,因为没有信心,写了几次也没有写成。现在看了你的诗,是令人感激的。《自画像》也能把握画家的悲壮的神情,如果不理解画家的…生,是无法写出梵高的形象的。梵高的眼光、头发、严峻的嘴唇、衣褶,以及面孔上的每根线条,这些都是他的经历了千万次苦炼之后形成的生命的—部分,不是从表面可以临摹的形象。必须把自己(诗作者)的对画家的情感与对画家不走样的理解,全部倾注出来,为自己,也为梵高。我读了你的诗,感到了一个伟大生命的跃动与节奏。这是一尊凝视人生与世界的圣旨的像,在他的面前,不仅感到热力(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间的星月的光),还不由得垂下头颅,向他默默地祝愿,让梵高永生。他不是活了37岁,他将永垂不朽。

我随心所欲地写了这些不成章法的文字,只供你参考,我相信你还会写下去,你应当多写几首。我如果情绪梦一般袭来了,说不定也要写出几首来。

字迹潦草,请见谅。

祝好

牛 汉

1987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