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游人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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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谈一首小诗的构思

老聂(绀弩)逝世十周年时,我写了一首素淡的小诗题作《临终前的渴望》,抄录如下:

聂绀弩临终前

对老伴说:“我想吃一个蜜桔。”

聂绀弩吃了整整一个蜜桔,

吃得很香很香,连籽儿都没有吐。

吃完之后就安静地睡着了,

再没有醒过来……

聂绀弩苦透了的生命,

最后终于尝到了一点甜蜜的果汁。

唉,不知道蜜桔的种籽,

在冥冥之十是不是会发芽?

这首诗有个附注,也有必要抄在这里:“1987年3月27日艾青生日那天,我去协和医院看望艾青,他对我哀伤地讲述了诗里写的情节,最后他感叹地说:“绀弩的病房就在我的对面,他走得安详,他的死是仙逝。”

艾青说老聂是“仙逝”,“仙”字用得有神。这许多年来,我的许多朋友先后去世,数来数去,只有老聂死后配成为仙。他自嘲“我算什么东西”,是说世俗的什么名分或荣辱都与他无关。我死去的那些朋友,依我看多半都只能人鬼簿,沦为鬼卒或鬼奴,几个生性顽劣的或可充当阴间的一名厉鬼,绝成不了神仙。

我在诗里写到老聂吃了一个蜜橘之后,安静地死去了,我多么希望蜜桔种籽能经由老聂的精血灵慧长出芽苗来。就这个神秘的细节我本想另写一首诗,可直到如今未完成。这首诗的大意是:一粒粒蜜橘的种子,从老聂的身躯里居然长出了…株挺拔的果实累累的橘树,它摇曳的枝干和花叶隐隐地显示出老聂的那副可爱的仙姿。这个意象来自一幅画的启迪。1985年5月,我在堪培拉的澳大利亚艺术馆看到—幅令我震惊的画,画是澳洲土著人画在树皮上的:从一只被深埋在地下的袋鼠躯体的各个部位,竟然破土长出了—株株小树,高高低低的小树丛形成一只袋鼠的轮廓,从心脏长出的那株最高,开出几朵巨大的花。很有些西班牙画家达利的画风,尽管有着超现实主义的幻觉,却具有亲切而朴素的直感。我深信老聂吞到肚子里的橘籽由于汲取了老聂的精血和智慧,一定能生成一株青枝绿叶的芬芳的树。我迟早要写出这首诗,而且亲自配一张画,老聂深深地埋在地里,我要依照老聂的品行、风采以及他的诗,画一株结出蜜果的橘树,从他的躯体长了出来,树的主根和根须扎在老聂的心脏和身躯的各个部位。

我敢断定,老聂知道自己的生命复活为一株树,而且结出了累累的蜜橘,他一定十分地快话。

1998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