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游人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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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告别过去并非忘记历史——摘自《牛汉抒情诗选》后记

我想谈谈近两年来我的心灵的经历。

这两年我活得不平静,既艰难又充实。生命的河流经过一个幽暗峡谷的转弯处,形成一段深沉的回流,波浪和喧嚣沉没了。尽管被孤独和冷漠所包围,心灵却在独自的思索中获得了与大自然相近的孕育生机的激情和幻梦。

去年秋天,熬煎了十几个日夜,写出了《空旷在远方》。

这首诗本来是一年多前与《冰山的风度》同时构思的。冰山虽然露出水面的部分只有八分之—,但它移动时显出的庄严威武的姿态还可想象到一点,毕竟有一个实体立在那里。空旷的人生和诗的情境几乎看不到边际,仿佛面对的是天荒地老的永恒的历史,有些顿悟,却写不出来,不到两百行诗写了一年。它的命运只能成为这本集子的最后一首诗。但我自己本来是把它作为晚年第一首开篇诗而写的,我期望能在空旷中不停地行走着。结尾部分收得秃兀,改了几次,都不能尽意,直到前几天才改了一下,节奏徐缓了些。失望的原因是我难以到达那片吸引生命的迷茫的远方。也许这魅惑人的远景永远无法到达。为了弥补心灵上致命的愧憾,加了一个说明性的后记。我缺乏描写(首先缺乏梦想)空旷情境的智慧以及捕捉它的能力,因此这首诗写得十分疲累,人与诗几乎最后扑倒在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里。但我感到快慰的足这种渴求已使我久久窒闷的心灵尝到了些许解脱和升华。

诗寄出去之后,心一直踏实不下来。我真正伤心地明白,一百年前惠特曼自信已到达的那个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人航行过,连人迹都没有的海和岸,我并没有与之相遇和相融合。我其实仅仅是一直暸望着冥茫的远方而已。

从我近半个世纪与诗相依为命的经历看,跋涉和探索只能获得大量的习作(我并不否认习作具有萌发生命的美),而要想进入创作的灵境并能写出真的话的诗,只有经过不懈的探求有所发现时(而且是第一次发现)才可以获得。毕加索有—篇谈绘画体验的文章,把这个问题讲得极其深刻:切不可满足一般只有过程的那种没有风险的探索——我常常这么自言自语,激励着自己。

冬去春来,现在又过了很长时间,简短的后记仍没有写出来。这一回是怎么啦?责编同志说不定担忧我又遇到了什么磨难。我觉得这次的后记似乎不同于往常的,它不是一篇文章,甚至不可能用过去熟悉的语言表达。责编没有对我提出过任何特别的要求,这纯系我自己的想法。自从编定这本诗集,我一直在认真想,这“后记”我不能只为这个集子而写,应当作为我这个人以及我所经历的全部人生(诗在其中)的“后记”来写。这本集子本来就是我的选集,选编时自然而然回顾了我经历过的一切。在这之前,从没有萌生过这个想法。冷静地想一想,似乎不是因为年纪大产生了生命的危机感,是这几年来我才真正觉得告别了过去的人生与过去的诗。告别不是忘记过去,只说明自我的超越。

事实上完全是偶然的契合,不迟不早,正当这半年,我的生命的河流在峡谷转弯处和深探的断层处形成了一段适于思索的回流,如前面讲的那个情况。从我的内心深处向上突突地涌动起一种属于生命力的渴求和冲动,它强烈地摇撼若我。情不自禁时,我写了一些诗,除去《空旷在远方》外,还有《沉默》、《幻听》、《第一只独木舟》等二十多首小诗、这些诗记录下我这一年来的心灵的潮汐。难以抑制的内心冲动,好比一只无法看清但却感觉到的已成形的蛹,在生命里充实着,鼓胀着,它占有了我,并噬咬我生命的整体。它终于把我幻化成飞蛾。“后记”就是我蜕下的生命,它不是苍白的没有知觉的躯壳,如透明的轻而薄的蝉蜕那样。它很沉重,也有呼吸,并非死亡,它是远远的但却很响亮生命的回声。

回顾近两年来这些心灵的经历,尽管困恼不安,却绝无彷徨和颓唐情绪,我甚至在承受撕裂般的痛苦的同时,惊喜地体验到了崇高和昂奋的感情。然而我的心灵到现在还不能稳定下来,生命的断层和回流仍活动着,挤压着我,冲涤着我。近来连诗也写得不多了,只有母性的虔诚和固执的期待在内心涌动着。相信人生和诗不但不会弃绝我,而且会更加信任我。

1989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