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思忆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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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林希“少写”六记(上)(1)

题说·代管记趣,猪场记情,相亲记憾

题说

清人沈三白,著有《浮生六记》一书,自述一生乐事,其思致之清雅,文笔之隽妙,令人读来爱不释手;今人有扬绛女士者,著有《干校六记》一书,其文笔之清秀,情愫之幽远,更是令人读后三月而不知肉味。不才如老朽,年在花甲,一事无成,又忽发奇想,以笨拙之笔,无华之文字,也想能写出一篇《六记》之类的文章来,也算是东施效颦,遂了我狗尾续貂的心愿。如是,每日苦思冥想,历时三载,勉为其难,最后才写出了这一些破烂章节,说来也真是让人感到自愧弗如了。

其实以吾人之经历,莫说是只写六记,就是写六十记、六百记,那也是可以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的;只是大凡本人亲历之事,皆在“不要多写”劝告范围之内,故几次也想捉笔,但一想到保持一致,便立即又文思枯竟了。只是近来忽觉老之将至,再不将种种亲历事件一一记下,只怕日后,那就要连一记也记不下来了:鼓足勇气,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如是,就有了《“少写”六记》的这一篇无趣文章了。

身为作家,谁也是愿意写提倡多写的好文章的,只是遗憾,不是老朽不愿意写提倡多写的文章,只是老朽大凡提倡多写的事,都几乎很少有过参加的机会。老朽生于1935年,轮到老朽知事的时候,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年代早巳结束了。18岁参加工作,也算是赶上过50年代热火朝天的建设高潮,但只可惜这时间太短,还没轮到我走进火热的年代,那火热的年代就开始以那比火还热的烈焰烧灸我了;待到火势稍弱之后,我就被送到如今被劝告不要多写的地方去了。如是,我就除了不要多写的地方之外,提倡多写的地方我洼见也没有见过,直到1980年平反之后,我才有机会遍访祖国大好河山,也才有机会和工农兵坐在了一条板凳之上,以体会种种光荣享受。

但我终究还知自重,大凡不要多写的地方,我一定不会多写,只写六则,也就是一点芝麻盐儿罢了,再不写就有悖于“不要多写”的劝告了。五则、六则都不写,那不就成了不许去写了吗?而谁人又说过“不许写”的呢?可以查一查么,真是无稽之谈。

如是,我就要开始写我的《“少写”六记》了,当然也是以不伤害他人为要紧,尽管人家当年伤害过咱,那是因为要紧跟么,何况人家至今还表示决不忏悔,老朽就更要顾全人家的面子了。

代管记趣

说起来那时候人们是傻,只要领导说句话,那就连一声“为什么?”也不问,便老老实实地遵照执行了。1955年把我定为“胡风分子”,根本就没给我看任何结论文件,作家协会的一位秘书长在一天晚上对我说:“你的问题定下来了,准备准备到下边去吧。”这样,我就知道我被定为是“胡风分子”了,而且对于秘书长所说的那个“下边儿”我也知道是什么地方。于是连夜我就做好了准备,第二天就跟着来人到“下边儿”去了。这若是在现在,或者是换了王朔呀什么的,他一定要问一问我们的这位秘书长,“凭什么让我到‘下边儿’去?”再不行,他把他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说出来给这位秘书长听一听,说不定,这位秘书长也就不那么厉害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问,就这样“低头认罪”了,那时候也不懂上诉呀什么的,也不懂找个地方去讨个说法,就这样傻兮兮地由着人家说什么,咱就认下什么,也就这样由着人家把咱送到什么地方去,咱就跟着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先把我送去的地方是一家工厂,接待我的是人事科的一位科长,这位科长倒不太凶,因为那时侯他还闹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上边说,有一个人要送到你们这里来,他也就坚决执行了。见到我之后,他就像是看外星人一样地把我好一番审视,大概是要看一看我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危险性,放在工厂里可靠不可靠。看了好半天,也许他投看出什么毛病来,譬如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吧,于是就开始和我说话了:“你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他们为什么只把你送到我们这里来呢?你应该到另外的地方去呀!”当时我没有去想这另外的地方是什么地方,直到第二年,1957年,我又被定为是右派分子时,我才知道了我到底应该被送到什么地方去才合适。

说到1957年的被定为是右派,那也是一种绝对服从上级决定的表现。其实我什么会议也没参加过,更没有向党提过什么意见之类,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和我毫不相干,但到最后,我还是被划到右派里面去了。当工厂的那位人事科长后来找我谈话的时候,他也是对我说:“你的问题定下来了。”我也没有问给我定下来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便也就承认下来了。那时我只是想既然我前面有问题,如今到了最后再说我有问题,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定下来就定下来吧,不全是领导的决定吗?不相信领导,岂不更要错上加错了吗?

这次,我就真到了我应该去的地方了。

什么地方?

劳改农场。

因为我的问题定案得最早,所以把我遭到农场来的时候,农场里还没有像我这样的“学员”。这里,没有进过农场的人就不知道了,农场里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叫“政府”,如今听起来好笑,但那时候听着极自然;另一种人就是“学员”,大家以同学相称,绝对不许相互叫同志。学员对“政府”也不许叫同志,也不许叫领导,开会时农场领导讲话时,学员们要说是“政府”讲话,而且对于“政府”的话,那是只能服从,而不许违抗的。

我是在1958年的眷天被送到农场来的,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车子停在农场外面,进农场的一段路全是泥泞,只走了几步,两只鞋子就陷在泥里了,要用好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不到一里地的路程,竟然走了一个钟头,到了看见农场房屋的时候,我早就累得一步也不走动了。

在农场场长的办公室门外,我从鞋底上跺掉了两团儿大泥巴,一下子一双腿轻松下来了,就像是能飞了一样。不懂规矩,我竟然向里面问了一声:“可以进来吗?”等了好久,里面没有人应声,我又敲了敲门,好像是里面有人说话,只是没有人答理我,我又问了一声:“可以进来吗?”还是没有人应声。

大约在外面站了半个小时,我的全身都已经被雨淋透了,再想问一声,我已经没有勇气了;我想这一定是我没有叫对“芝麻开门”

之类的暗语,所以里面的人才不答理我,就这样等着吧,也许迟早里面会出来人的。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了足有50分钟的时间吧,里面终于有人出来了。立即,我忙走上前去,才要向这位出来的人间一句话,不料那人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恶凶凶地对我说道,“喊报告政府。”哦,我明白了,身分变了,我已经是一个面对政府的人了。

果然这句暗语叫开了门,我在门外“报告政府”的喊声才落,里面就有人应声喊了一句:“进来!”于是战战兢兢的我就走进了办公室,头也不敢抬,只乖乖地等着听发落。

“叫什么名字?”一位矮个子的人向我问着。

我报上去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问题?”

最初我还以为是问我有什么要求,但立即意识到不会如此轻松,这一定是在问我是因为什么问题才被送到这里来的:马上冷静下来,我站得规范一些,做出一副知罪的神态,向这位“政府”说道:

“右派。”

“还有呢?”显然这位“政府”对于我只以右派分子的身份向他报到,还大不以为然,好像我还应该再多一点什么才对。幸亏我还有点小聪明,当即就又给自己加上了一个头衔:“胡风分子。”

“这就说全了。”这位“政府”看来对我的情况极是熟悉,直到我把身份说全了,他才和我说话。这时,这位“政府”就向我交代着说道:“今后没有事情不许到这里来,叫你来的时候,先要立在门外报告全自己的身份,然后再说‘报告政府’。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立即答应着说。

听“政府”作过种种的交代之后,我以为报到的手续就算办完了,于是我就等着分配住处,还等编队编组呀什么的。可是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这位“政府”突然沉下脸来,他向我看了一眼,然后又咳了一声,似是显示他的威风。待到我发现情况发生了变化,他已经立在我面前,要向我发训斥了。

“你的问题极端严重,本来应该判刑坐牢,现在政府对你实行宽大,让你到这里来好好改造,从今之后,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无产阶级对阶级敌人实行专政的地方,你只有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彻底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听明白了吗?去吧,你的住处是二栋三号,找一个叫什么什么的班长,他会给你安排地方的。”

就这样,我就算是到了我应该到的地方了。

关于在农场里的种种遭遇,我写过一篇题目叫作《十劫须臾录》的长文,曾经发表在几家报刊上,时代出版社还把这篇文章收在了一册书名叫作《回首人生》的专集中;胡风先生的女公子晓风编辑出版过一册《我与胡风》的书,在读书界很有一些反响,这本书里就收录了我这篇文章的部分章节。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把这些书找来读一读,从中也许会得到一点什么启示,由此也就不难得出这类事件何以就应该“少写”的原因了。

本来呢,在农场里的日子也就算过得平平静静,凡是被送到这里来的,谁也就不再希望出去了,也不盼着会出现什么奇迹。生活的内容只有两条,一是低头认罪,二是脱胎换骨,全都是没头儿的事,天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认够了罪,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是脱过了胎又换过了骨。当然没有希望的日子也是好过的,就是一个活呗,活着就是一切,其中既包括低头认罪,也包括脱胎换骨,用句当代的词汇说,那就是“全活”。

在农场里过了大约三年的时光吧,眼看着就到了1962年,这一年上边有了什么指示,要农场对收留的人员进行一下清理,清理来清理去,就清理到我的头上了。一天,还是那位身子矮矮的“政府”,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只是这次他不那么凶了。他先是冲着我看了看,然后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最后他才对我说道:“你这个人呀,也真是太老实了,人家把你送到这里来,你就来了,好歹你也要问一声凭什么要送我到这个地方来吧?”

一听这话,我猜出事情可能出现变化了,但我没敢细问,深怕有企图翻案之嫌,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等这位“政府”往下面说。

果然不等我提出问题,这位“政府”就开始对我说明真相了:

“你呀,一不是逮捕,二不是劳教。三不是判刑,直到现在,花名册上在你的名字前面也没有红圈儿。明白吗,凡是判了刑的人员,一辈子无论到了哪里,户口册上,还有工作单位的花名册上,都要在他的名字前面划上一个红圈圈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要管,现在是说你的问题,你是怎样被送到这里来的呢?我们收下你的时候,说下的条件是‘代管’,明白吗,你本来不应该由专政部门来收管,可是单位把你送来了,我们也不能再把你推出去,于是就把你代管进来了。”

恍然大悟,在农场里过了三年暗无天日的日子,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不应该被送到这里来的。说起来这就怪我了,当初人家送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怎么就不问一个“为什么”呢?早知道这是“代管”,我何必一定要让这里代管呢?这里面代管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呀,我干么不找个日子好过一点的地方求人家把我代管起来呢?

譬如SOS村呀什么的,不是也可以代管一两个人的吗?

只是不幸,我被专政部门代管了整整三年,我的日子不好过,人家还嫌麻烦,你说说这真是何必呢?谢天谢地,三年的时间过去,人家也总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了,倘若人家至今不说,那我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的代管身分的。好了,知道我是代管就好说了,那以后,我就不那么卖命地干活了,因为既然依对我是代管,那么我对你也是“代干”,全是多此一举的事,大家就马马虎虎地在一起凑合吧。

就是在我一点也不因得知代管真相而忘乎所以的时候,这位场长却对我说了起来:“过去的事,也就没有办法说清楚了,今天只要我们改过来也就是了。你呢,我们把你送回去,谁把你送来的,我们就把你再给谁送回去。”

一听说农场要把我送回去,当即我就慌了手脚,马上我就对这位场长说道:“你若是认为我在这里的表现不好呢,今后我努力干活就是了,你可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我就在里面呆着吧。”

“怎么你不愿意回去?”这位场长大吃一惊地向我问着,“那些劳改分子们,一个看不严,他们就要逃跑,怎么你居然会不想出去?

真是不可思议了。”

“在这儿好,无论是什么代管主管的吧,在这里,大家都一样,比起来我还比那些劳教分子好些,他们见了“政府”只许老老实实地站着,我和“政府”说话还能东张西望。可是到了外边,我就是反面教员了,上千人看着我一个,那可不是什么好滋味呀。”当即我就对这位场长解释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