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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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青灯有味忆当年(9)

两本“学短”书好得很。暑天捧读,尤其清静。我这天就在阳台上搬一把凉椅,倒上清茶,摇一把纸扇,正对着满眼浓浓绿意,看这书,酷热也不怕它了。倒想起钟叔河先生最倾力研究的知堂,有名句:“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我读“学短”二书,此时此刻,也是这样,“可抵十年的尘梦”啊。“学短”之“短”有三:短小的古文,慧眼独具地从各类古籍中选出;简短地译成白话,很多古为今用的幽默的译法,是为“念楼读”,已很有趣;再有点睛几笔的小评论,是更精彩的在后面,这叫作“念楼曰”。有本有读有曰,这三步曲,环环相扣,层层叠进,让这书除了内容之精当,还多了广泛的通用性,当古文学习也可,看成讽喻世象小杂文也行,或者自己就着小古文,也来点小点评,也说上几句,要么就当是很解颐的有趣文章,都行。钟叔河先生最初却是写给外孙女儿们看的,对她们培养起读文言文的兴趣,不仅从语言上解文,而且读通它,确是有效的;而先生自己最看重的,想来还是最后的“念楼曰”,先生之意在这里,那不是简单的古文今译了。短文中很多是从古代笔记中选取的,都是小事、微言,但是很见大义,也观照史实世情。让我想到古代文人笔记、诗词诸种,蔚为大观,除了文学的功用外,它还是起到将史迹轶事记录,而使之传诸后世的。有些记录的内容对当时政治而言,颇为厉害,譬如杜甫之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还是传下来了,未见有阻断者;直到今日,也并未灭绝。古人重后世名声,多有风雅事,愿为德行,很多时候做事亦顾忌死后声名,更顾忌文章所纪所论而传之于后,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都知道文章是要千古的。如果有雅事记载,当然流芳,鼓励多做雅事的同时,也会有文人为此而“作秀”的;如果有不怎么好的事,也怕身后骂名,行事就有收敛,是为“有所畏”。吴梅村写了长诗《圆圆曲》,一句“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为美人而卖国的声名就此身后定论了,传说吴三桂曾向诗人高价求购此诗,以掩后人耳目,也没有成,这两句还是妇孺皆知了,可见文章还是有它的独立性的,哪怕在古时。文章通过口耳、笔墨的相传,对时人时政来说,已相当于今人所谓的公众监督。

还是说钟叔河先生的“学短”。我拣出两篇喜欢的,将有关的小文录在下面:

一篇《为旧君反服》,文本选自《檀弓·穆公问于子思》。

鲁穆公问子思:“离开本国而去效忠别国的臣子,还为故国死去的旧君服丧,这是古时的规矩吗?”子思答:“古时读书做官的人,为君主服务时,一切都依规矩;不得已离开君主时,也一切都依规矩,所以依规矩为旧君服丧。如今读书做官的人,想巴结君主时,可以将身体给他作坐垫;改换门庭后,又可以反戈一击恨不得将他推跌万丈深渊。只要他不带兵杀过来就不错了,还有什么为旧君服丧的规矩可讲?”虽已“反”而仍循“礼”,内心因而有慎,社会因而有序,这恐怕不是制度约束所能解决的问题吧。

再一篇《争闲气》,选自苏轼《调谑篇》,差不多可以就此故事画一幅四格漫画。有户人家,门板上贴着门神,门楣上挂着艾人,门槛下钉着桃符,都是用来避邪的。忽然那桃符抬起头来,骂艾人道:“你是什么东西,一把草叶子,居然爬到我的头上来!”艾人低头看桃符一眼,也骂道:“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了,还敢同我争高下!”互相吵得不可开交。门神实在看不下去了,半劝半骂道:“我们是谁?都是跟人家看门的啊,还有工夫争闲气么!”

呵呵。

(二〇〇五年七月三十一日《深圳晚报》)

《念楼学短》合集序

杨绛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钱钟书曾主动为钟叔河先生的《走向世界》一书写过一篇序文。那时的钱钟书才七十五岁,精力充沛。《走向世界》一书是促使国人向前看。

时光如水,不舍昼夜地流逝。二十年过去了,世事也随着变易。叔河先生这回出《念楼学短》合集,要求书价便宜,让学生买得起。他现在是向钱看了。他要我为这部集子也写一篇序。可是一转瞬间,我已变成年近百岁的老人。老人腕弱,要提笔写序,一支笔足有千斤重啊!可是“双序珠玉交辉”之说,颇有诱惑力。反正我实事求是,只为这部合集说几句恰如其分的话。《念楼学短》合集,选题好,翻译的白话好,注释好,批语好,读了能增广学识,读来又趣味无穷。不信,只要试读一篇两篇,就知此言不虚。多言无益,我这几句话,句句有千钧之重呢!

二〇〇九年六月十二日。

(二〇一〇年《念楼学短·合集》初版)

念楼文短情却长

艾苏

一年前,钟叔河一套五卷本的《念楼学短》合集出版,包括《逝者如斯》《桃李不言》《月下》《之乎者也》和《毋相忘》五册。《逝者如斯》所收为经史子集的选篇,《桃李不言》收议论文、应用文之类,均是历来传诵的名篇,带有较多的实用性。《月下》收抒情文、记叙文,带有较多的文学性。《之乎者也》全选笔记文,是从宋、元、明、清人的13种笔记中选录的。《毋相忘》所收的全是古人的短信,最短的只有六个字,不仅富于浏览的趣味,足供写作时借鉴,还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古人的生活、感情和思想。

钟叔河自言:“学其短,是学把文章写得短。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不好,也可以短一些,彼此省时省力,功德无量。

“汉字很难写,尤其是刀刻甲骨,漆书竹简,不可能像今天用电脑写作,几分钟几十分钟就是一大版。故古文最简约,少废话,这是老祖宗的一项特长,不应该轻易丢掉。”

据钟叔河自序介绍,其抄录短文并加以介绍,远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已经开始,一是为了课孙,再是有点“学周树人当年在绍兴县馆抄古碑的意思”。时光如水,日积月累的小文今已有五百三十篇之多。选文长不过百字,最短的不出十字,且必须是独立成篇的。抛去古文的外饰衣帷,单刀直入,可称简切,也较易激起读者心思。而高明处则在于不舍正大而就琐小,即便如《论语》《孟子》《左传》等“大书”,但凡文义清明文字可观,皆有抄入。

诚如百岁老人杨绛先生在序中所言,“《念楼学短》合集,选题好,翻译的白话好,注释好,批语好,读了能增广学识,读来又趣味无穷。不信,只要试读一篇两篇,就知此言不虚”。杨绛说她的这几句恰如其分的话,句句都有千钧之重,可见其对钟叔河的这套书有多么认可。

对于我国浩浩荡荡、洋洋大观的古文,我们似乎是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了,因为总觉得深奥难懂,或者太不切合现实。要读,或者就是那种“截获式”短文——将最精华的一一呈现,而不用自己去浪里淘沙,这样虽然少了淘之乐,却不能不说是迎合了现代人的求快又看似求好的口味的。

现在的学生不爱读古文,多半也确实是选文的问题,有些选文还偏爱取高华典册,什么沿循尊经传统,文章确实是好文章,却大多不是好读的文章,很容易让人望而却步,更别提登堂入室。此外,所谓的经典选文还常常脸色肃穆,寡情乏趣,学生既体会不到文学的美感,更不知古人的温情与有趣。两相叠加,由不喜古文而不喜古人,由不知古人而不知古文,产生疏离排斥的态度当属自然。

《念楼学短》的这些文章,起初只不过是为了课孙,抄抄古书,翻译成白话,讲讲故事,敷衍一点街头巷尾电视报纸上看到的新闻。“念楼曰”这样发议论的也非首创,前有太史公和蒲松龄等,但读了却明显让人感到一种叫“念楼”的文体:篇幅短小,解释典雅,议论泼辣干脆——别忘了那点草根小民日常生活的牢骚。杨绛说:“叔河先生这回出《念楼学短》合集,要求书价便宜,让学生买得起。他现在是向钱看了。”自然,这“向钱看”是有其良苦用心的。

钟叔河为读者所知,用他的话说,是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岳麓书社的“三种人”——周作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丑陋的中国人》。但他作为了不起的出版人,还在于主编《走向世界丛书》三十六种,这套一百多年前中国人睁眼看世界的记录,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又让国人睁眼,到二〇〇八年重版时依旧引起读书界的关注,这套书不过时,恰恰说明了编者超前的思想与眼光。钟叔河为《走向世界丛书》写的二十五篇叙论,辑为《从东方到西方》一书,当时就博得了钱钟书的欣赏,并由李一氓作序,一九八九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而钱钟书则为中华书局版的《走向世界》写了序文。

除了《走向世界丛书》重版,二〇〇九年还有钟叔河编辑的《周作人散文全编》出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钟叔河的身份除了优秀的编辑家,恐怕还有随笔家,他在为他人作嫁衣裳之外,在学术文章之外,也写随笔小品,并且量大质优,这从《念楼学短》(二〇〇二年)、《念楼集》(二〇〇三年)、《学其短》(二〇〇四年)、《青灯集》(二〇〇八年)等书都可以看出来。散文大国“大散文”的“传统”之下,文章能写得短已经不容易,媒体发达催生的时评文章,又往往不免动辄肉搏,念楼文章恰恰在散文与杂文之间恬然自处,在经典重读的同时,还保存着一息凌厉之气,尤为难得。把这样的文字称为体——念楼体,也许是因为写的人太少了。

(二〇一一年二月十八日《金华日报》)

“我的杯很小……”

萧金鉴

《念楼集》,二〇〇三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关于这部书的书名,钟叔河在自序中说得甚明白:“因为这本集子里的文章,大半都是搬上廿楼以后写的,所以把它叫作《念楼集》”。而“念便是廿,念楼便是我住的二十楼”。那么,何不径写廿楼或二十楼,岂不更为简明?钟先生又说了,“自己心中原也以为‘念’字比‘廿’更为可取,更有意思一些吧”。

《念楼集》共收文百零四篇,分为五个部分,编次均依发表时间。各部分以其中一篇作为总标题,依次是《念楼的竹额》《辞年》《刀俎之间》《上供和还愿》《改文字》。钟叔河先生的文章,精短耐读,脍炙人口,且幽默风趣,读后常令人会心一笑,得到某种感悟。其中关于长沙风物的几篇、关于书的那些篇什,有的我已从报刊上读过,觉得特别有味。先生诚大手笔也。

钟先生于“癸未秋八月”赠我此书,新历为九月间,其时钟先生从国外归来才数月,一次我上念楼为钟先生送去新出的一期《书人》(该期有钟老专辑),他将该书题签后送我。书名页上的题词是:

“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录缪塞句赠萧金鉴先生

钟叔河,癸未秋八月。

说到缪塞,想起初中毕业前夕,有个同学在我的笔记本题写了“擂一擂你的心吧,天才就在这儿”两句,说是缪塞的诗,我遂记住了这个名字。钟先生题赠我的当是缪塞的另一名句。为什么钟老对这两句诗情有独钟呢?我想起,他的另一本著作《走向世界》后记里的一段话,就说得很清楚。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钟先生历经二十余年坎坷后,随着落实政策,进入出版部门,很短时间就推出著名的《走向世界丛书》,并产生很大影响。一九八四年,他将为丛书中每种书所写叙论收集起来,加以补充修改,编成《走向世界》一书,其副标题是“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由中华书局出版。在后记中,钟先生说:“‘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这是法国诗人缪塞的名句,也是我很喜欢的一种态度。真正能够不用别人的杯喝水吗?其实也未必尽然。不过有这么一点儿洁癖,就不那么容易随着大流去吃大户罢了。”他还写道:“(《走向世界》)这便是我的杯和水了。杯确实很小,水也只有半杯。它们保存在我心里,却已经整整二十七年。现在这一小杯水呈献在大家面前了,杯子是不是合乎规格?杯中之水是甘还是苦呢?”意在言外,令人把卷深思……

钟叔河先生是著名学者、出版家,学识渊博,厚积薄发,为人所敬重,他称自己“杯确实很小,水也只有半杯”,当然是他的自谦之语,但却反映出他的“很喜欢的一种态度”,即不因陈旧习、独立思考、独辟蹊径的可贵治学精神,而这种精神又是同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前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和钟先生比较起来,我辈说不上有一只哪怕很小很小的杯,更说不上杯里存有多少水了。钟先生的题词当是给我的一种鞭策。

(二〇一二年一月五日《长沙晚报》)

小楼风雨说文解气

绿茶

文化老人钟叔河近年来笔耕不辍,连续出版了《念楼学短》和《学其短》等几本读书小品,这种读书小品每文均由古文原文、“念楼读”、“念楼曰”三部分组成,借古喻今。“读”是他的语译,“曰”则是他的评说,这是钟叔河先生长期研读精美古文的体验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