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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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青灯有味忆当年(8)

钟先生一生爱书、读书、编书、写书,实在是懂书,所以书评写得好,切中肯綮,言之有物、有味、有彩。如《暮色中的起飞》写晚明“绝代的散文家”张宗子,说他的风格可以四字概之,即“自说自话”,绝无陈言套语。的确,这位历尽繁华而终归于平淡的名士张岱,“写人事,他不用心歌颂什么暴露什么,而爱怜哀矜之意自然流露,能感人于百载之后。发感想,他从不想载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而家国之忧、无常之痛时见于字里行间”。他出身豪门、率性自适而晚年落拓,终不改赤子性情;虽“养成了精纯的艺术趣味,天生一颗敏感的心,但又与钱谦益、阮大铖辈不同。……黑格尔有言:智慧之鸟的猫头鹰,在文明的暮色中才开始起飞。如晚明者,岂非以地主庄园经济为基础的现代前文明垂暮时代乎?虽然和密涅发的猫头鹰同时起飞的,还有病态十足的夜莺和不利小儿的‘暗夜’,但智慧之鸟毕竟不是鸡鹜之流可比的。在世纪末的废墟下,既埋葬着历史文化的遗传病体,也埋葬着提炼精纯了的末代仕女们刹那的悦乐和永恒的悲哀。陈寅恪先生撰《钱柳因缘诗释证》感赋云:推寻衰柳枯兰意,刻划残山剩水情。可谓深知此意矣”。全文明暗相照,中西交感,知人论世,的是妙文。

作为一位出版家,他的许多睿智理念和成功经验,颇值借鉴。如强调古籍出版的适用性和普及性,“仅作标点、注释、校勘、训诂还不够,要有今译”,且须质量可靠,力求为更多的人提供方便;“金字塔的顶尖”式的标志性著作尤应审慎以对,如《传世藏书》之类的教训应当吸取,而亚东图书馆同人汪盂邹、汪原放、胡适等做书的认真与精明,尤值得倡扬;具有思想史意义、文化积累和学术传承价值的“大书”固然需要精心董理,一些“父亲读过儿子还要读”的传世“小书”也甚有必要悉心推出。如他亲自策划的“人人袖珍文库”,就选择了《君王论》《蛮性的遗留》《呼啸山庄》《日本与日本人》《骈文概论》《中国近世文学》《中国近代史》《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以及唐诗宋词三百首和中国四大古典名著等,精编精校,开本小巧,书美价廉,颇益读者。他对书的封面及版式相当讲究,认为“书之装帧,可比人之化妆。真的美人不必依赖化妆,恰当的化妆却可以更加衬托出人的美;相反地,不恰当的化妆也可以损坏一个美人坯子”。因此他无论编书还是写书,都着意图书形式的美感,力求使人悦目赏心、一见钟情。这从他的《看起来舒服》一文盛赞湖南装帧设计名家胡颖为《从文别集》所做的精妙设计可窥一斑。由于他与几位艺术家均有熟缘,知之非浅,故在具体分析了该书的设计如何谐美与清雅后,深情款款地写道:“用黄永玉的画、张充和的字来装点沈从文的文章,其谁曰不宜,当然绝了”;胡颖的“绝”,正如“石非女娲所造,用石补天却成了女娲的神功”,“他很好地体现了沈从文的风格,使书能朴素大方,看起来舒服”。这“舒服”之评简括之至,然得来非易,亦确是艺术的卓然境界。

《学其短》这部堪称别致的书,说起来多少有点“另类”和“调皮”。它的本旨原来很单纯,是为“课孙”之用,不意后来配以点评在报刊揭载后,赢来一片喝彩声,纷纷要求连载,可见其内容精致、老少咸宜。本书正是这些散珠片玉的结晶,其优胜处至为凸显:钟先生积数十年之功,博采广搜中国古代最精短的妙文数百篇,长者上百字,短则十数言,加以必要的疏解和画龙点睛式的简评,字字珠玑的正文与雅致隽永的译评契然璧合,辅以数十帧生动清逸、大巧若拙的原创插图,诚为自然浑成的小品杰作集萃。一卷在握,或坐或卧或行,皆宜相伴,何止怡情养性。

作者说得好,“学其短,是学把文章写得短。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不好,也宁可短一些,彼此省时省力,功德无量”。而“古文最简约,少废话”,故“学其短,当然是学古人的文章”最相宜。此书每篇文章分古文(附出处)、“念楼读”(译解)、“念楼曰”(评论)三部分,结构大体匀当。选文篇幅最短者,乃《谢赠兰》,是明季沈守正致王献叔的手札,此信仅止六个字:“蕙何多英也,谢。”与那类“下笔不能自休”者比,恰成绝然鲜明的对照,因而念楼主人感慨良多,一言以蔽之:写文章,能短勿长,简明乃第一要着。五代钱镠《与夫人》不过九个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可谓真情烂漫而富有诗意。且看点评文字如何写:“钱镠是五代十国时吴越国的国王,是贩私盐出身的大军阀。他给夫人的这封信,却充满了温情。夫人回了娘家,想他快点归来团聚。第一句‘陌上花开’,点明此际春光大好,提醒夫人珍重芳时。明明心情迫切,第二句‘可缓缓归矣’却欲擒故纵,含蓄委宛,完全用恳切商量的口气,显出了一片好男人的温柔。后来苏东坡以《陌上花》为题作诗,有句云: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可见钱大王的警句已经化为歌诗,传播开来了。”可以说体察入微,妙解活了,本身也是美文。东晋书圣王羲之的《奉橘帖》,亦仅十二字:“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译文简隽,而“念楼曰”由对儿时家中橘园的眷眷怀感,悬想右军赠友佳果时的情状,引出韦应物诗(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才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的用典所在,堪称入口细小而别有洞天。还有汉代《流沙坠简致春君》十四字:“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勿相忘。”作者以为,此“乃是两千年前的一件情书”,并由周作人的《苦茶庵打油诗·补遗》之二十:“琅玕珍重会春君,绝塞荒寒寄此身。竹简未枯心未烂,千年谁与再招魂。”联系到自己与末句诗同名的文章,委曲道尽思古感今之幽情。

短章小品由于格局所限,不可能过于侃侃而谈,放纵思想的野马。但在高明者手下,亦往往有尺幅千里、气象峥嵘、氤氲满纸之妙。如“囊萤映雪”的故事,历来被视为勤奋读书的绝佳范例,然而有多少人知道这原是出自《笑林》中的一则,精神固可嘉,但终是学不得的。钟先生因之点评云:“写《昆虫记》的Fabre说,萤火是无法照人夜读的。即使中国的萤火比法国的亮,白天花工夫一个一个去捉,等到黑夜再来用功,也不合算。囊萤映雪作为模范事迹,从晋朝宣传到明朝,从来没有人敢怀疑。直到浮白主人出来说穿,才知道原来是笑话。”可谓分析透辟,思理朗然。书中对晚清湘籍大名士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信手拈来两则文情并茂的文字,亦是借题发挥,涉笔成趣。如点评《亡妻生日》有曰:“王闿运有妻有妾,还有这个妪那个妪(周妪即有名的周妈),不是‘从一而终’的男子,但对亡妻的哀思仍然很真诚。动物中一夫一妻制遵守得最好的据说是大雁,失偶后即终身不再娶,不知现代动物学家论证过没有。我则以为第一名还当推‘偕老同穴’,这是一种小鱼,体小时结成对子,通过小孔进入海葵腔内,长大后即在里面交配繁殖,借流动的海水获得食物并排出受精卵,终身不能外出,绝对不会有‘第三者’。但人类的近亲猿猴却从来都是多妻的,在进化树上的位置比鱼鸟高多了。”《买年糕》一文,则乡情浓郁、物理沛然、历历如在目前:“旧时稻米产区乡村中等以上人家,年糕是家家户户都要打的。腊八以后,将糯米蒸熟,置石臼中用碓舂或杵捣,使之融烂成团,然后范成方块,再切成糕。如制成饼状,则称糍粑。这既是年节的食品,而以冬日冷水泡之,更可以保存到来年春天插田。《诗·邶·谷风》:‘我有旨蓄,亦以御冬。’郑笺说旨蓄是坛子菜,我觉得还不如说是年糕。王闿运认为不知做糕,便‘不成家’了,可见他一直保持着乡居的生活习惯。”宛然实录了农人居家生活图景,或属一种民食之特写,足见其对民俗的稔熟和对乡间生活的孜孜情趣。而在《严感遇》(见王士禛《池北偶谈》)中,又别有一番感触:“张宗子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像严感遇这样的人,应该是有深情又有真气的了。情太深则不免于狂,气太真则必近乎狷。如严君者,盖是狂狷一流,反正是一个异类,和市侩、乡愿绝对是两种人。”于此或亦可见其旨趣所在。

《钟叔河散文自序》有言:“我喜读别人的文章,无论古今中外,司马迁、伏尔泰、张宗子、法布尔、丘吉尔……只要所知、所感、所思能与我协和,为我理解。静室灯下,四壁萧然,每一展卷,有如晤对。这交流还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得有会心,寂寞也就排除了。”又进一步解说,“我写文章,也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所知、所感、所思……不过自己总还记得修辞立其诚的古训”。并对法国诗人缪塞的一句名言,多次表示喜爱和欣赏:“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mon verren’est pas grand,mais je bois dans mon verre.)从这断续而简单的自白中,多少可见其学识背景和文章之道。

总之,钟先生值得称道的,当然非止一端;但作为晚生同人,对其于出版工作的百般敬业精神,以及思想常新、文必由衷、恒有一股清刚之气的高尚作风,更深怀钦慕之忱。

(二〇〇五年第一期《博览群书》)

暑天读“学短”,清凉自然来

吴筠

我在北京美术馆东街的三联韬奋图书中心,先见到钟叔河先生的《念楼学短》,隔上两排书,又见《学其短》,正待疑惑,见其书序末写:“《念楼学短》收文一百九十篇,本书收文三百一十六篇,二者并无重复。”仿佛知道我心里发问,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是见书如人啊,这是钟叔河先生。

要是有人与我论及个人文化口味,我会说:“平生所好二zhōng shū”,呵呵。我喜欢并且仰慕着的两位学者,经久未变,钱钟书、钟叔河两位先生是也,可不是二“zhōng shū”嘛。实际上从纪闻中知道,钱先生与钟先生虽年纪有隔,也有英雄之间“惺惺相惜”之过往的,相信有神交,我对他们,是神往。

几年前我有一本小书出来,手低眼高,辗转托友人请钟叔河先生作序。那时先生已不给人写序了,他看了书里的文章,写了一通读后有感的信来,颇有褒勉之辞;征得同意,我就把这书信代序了,心下实在是暗喜与满足得很。后来买先生的书,每见该“序”收入所辑集子中,我那本小书之名得以附丽其上,这大概是它问世后最大的荣耀了罢。

但一本《钟叔河序跋》是先生寄赠于我的,他也赠过我自己编的明报版《周作人美文选》。先生赠我书,除了因为那书里收有他为我的小书作的序以外,也因为某年中秋我跑到邮局去给先生寄了两盒月饼。就不过是区区月饼而已,先生不仅回赠我书,还在书里夹了小条儿,向我这晚辈致谢。不是客气,那真是前辈执着而不苟的礼数啊。小条儿上还说,《钟叔河序跋》一书编好即赶着出国看孙儿去了,未及本人校对,有一些错字,乞谅,还列了多少多少页已改,内页也确是亲笔改过了。唉,看到这些,后辈们可有愧,我们轻言不拘,已很不常见这种认真。而其实我对先生甚至都谈不上真正地相识,到现在甚至也没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