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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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现代读书人的胸襟与眼界(16)

先生出狱后本应该回报社上班,可他觉得报纸的宣传鼓动、舆论引导规定动作太多,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当发小和难友朱正先生推荐他去湖南人民出版社,他二话没说就愉快应承。朱先生的慧眼识珠,造就了当代出版界这颗璀璨明珠。

先生刚一上班,就提议编一套《走向世界丛书》,他二十多年的收藏积累派上了用场。当时没有电脑,先生就请人抄稿,然后一字一字校对,一句一句标注,还加旁批、做索引,写平均一万多字的导读,付印前看三两次校样。这最初一月一本的出版速度,先生忙得脚打后脑勺却不亦快哉。

丛书自一九八〇年八月初版至一九八六年二月结束,共出版三十六种计八百余万字。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接触东西洋文化的这些前驱者,以宽广的视角全面介绍了欧美及日本文化,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引起了宝岛文化界的高度重视,台北百川书局出版了《走向世界丛书》繁体字本。海上著名藏书家黄裳先生赞曰:“他的这一套专题书藏确也显示了独特的识解。多年来我也跑跑书坊,也常常遇到这类书,但不能认识其文献价值,都轻轻放过,箧中不存一册,想想又不能不使我感到惭愧了。”

先生打这个组合拳,其目的就是想“为改革开放打打边鼓而已”,“起到一点帮助打开门窗又防止伤风感冒的作用”。他说:“历史无情亦有情,后人的思想和事业肯定要超越前人,但前人的足迹总可以留作后人借鉴,先行者总是值得纪念的……谨将这套丛书奉献给爱好历史与文化、关心中国和世界的读者,希望它能在中国现代化的事业中,起到一点微薄的作用。”

丛书甫一面世,立即好评如潮,先后荣获中国图书奖、全国首届古籍整理图书丛书奖和湖南省优秀图书特别奖,成为先生出版生涯的扛鼎之作。

乡党李普先生最早主张将导读聚集单独出版。他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八晨三时,半夜醒来不复成寐”时,给先生写了四页纸的长信,“我很想鼓动你干这件事,如何?”并表示书可交由新华出版社出版。李先生彼时就任新华社副社长,有条件促成此事。

李一氓先生在不知先生为何许人的情况下,就点名先生进京参加学术会议,多次肯定丛书整理编辑工作的学术价值,两次给先生写信:“这套书这样一弄,真可以传之万世了。你写的那些导言尤有意义。可惜搞改革的,搞近代史的,多没有注意及此,是否再搞些宣传工作?”“每卷内各篇你的前言,集合起来,印为一册,尤便翻览,未审尊意如何?”

钱钟书先生亦为丛书所激赏,主动委托《读书》杂志编辑董秀玉女士约先生谈谈,于是先生一九八四年元月与钱先生第一次见面,从此结下文字因缘。钱先生建议将叙论结集单行,并表示愿意为之写序。先生回长沙两月后就收到钱先生所写序言,附信道:“弟素不肯为人所序,世所共知,兹特为兄破例,聊示微意。”其序云:“差不多四十年前,我用英语写过关于清末我国引进西洋文学的片段,常涉猎叔河同志所论述的游记、旅游记、漫游日录等等,当时这一类书早是稀罕而不名贵的冷门东西了。我的视野很窄,只局限于文学,远不如他眼光普照,察看欧、美以及日本文化在中国的全面影响;我又心粗气浮,对那一类书,没有像他这样耐心搜罗和虚心研读。”他还手录旧作《山斋凉夜》送给钟先生。

如今,杨绛先生已寿过期颐,她们一家与先生保持了近三十年的书信往来。二〇一一年初夏,先生将杨先生的最近来信给我看,百岁老人的字迹依旧娟秀而流利,只是字里行间有了些许感伤。她信中说:“我十分羡慕你有朱正一般只大你三天的好友,我的朋友都七八十了,百岁老人能有几个呢!你有四个女儿,朱正有三女二子,可惜我只一个女儿,如健在,也有七十了。”杨先生特意提及钱先生作序之事:“他平生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先生的这些叙论当年都以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钟叔河倒念)、金又可(姓名取半)等不同名字发表,如今又纷纷回到先生名下。当时社内舆论“不赞成编辑搭车发表文章”,所以本应由岳麓书社出版《从东方到西方》,作为丛书附册发行,“这样才能起到‘宣传’丛书的作用。可是,它却只能在上海出版。学术为天下之公器,这样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在我却不免更增加一分对一氓先生的歉意了”。

这套丛书原计划出一百种,后来先生精力不济,便将所剩藏书转让给岳麓书社,留给他人付梓。先生认为,这些先哲们的笔记很有文献价值,比许多有思想有文才的学人游记更有价值。

二〇〇八年初,先生偶巡书市,发现丛书所收的薛福成、张德彝诸人著作被某出版社明目张胆地翻印了,误排失校形成的错字也一字不易地照错。他反躬自省,认为丛书未能及时重印乃翻印者这样做的客观原因,“于是,从书市回来,我就拨通了有关的电话”。二〇〇八年十月,岳麓书社修订重版十卷本《走向世界丛书》,售价已从最初单本几元钱涨到全套一千二百元。这跟先生当年“让读者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书”的出版理念相去甚远,也与他希望再版当年读者喜欢的小本本的初衷背道而驰。但他还是希望这套丛书“能够引起更多读者的兴趣和思考,能够在中国‘走向世界’的过程中起到更好的作用”。

我想肯定会的,先生的第三代开枝散叶,不早已呈现出“走向世界”的局面了吗?

第二套组合拳,《周作人散文全集》。

我藏《知堂序跋》,先生跋之曰:“肖跃华君正编,钟叔河壬辰春前。”这是我一九八九年执行首都戒严任务间隙,闲逛书店的偶然所获。我一口气读完此书,划了很多横线,根本没有注意编者是谁,哪能想到廿年之后我会成为此书责编家中常客。

先生很早就读周作人先生的作品。一九五〇年暮春,他读到《鲁迅的故家》这本厚书,不禁为作者周遐寿的文章《一幅画》叫好。后来他又读到《希腊的神与英雄》,译者也叫周遐寿,书里面神的译名,像爱神维纳斯、宙斯、阿波罗这些,都跟以前译本不同。于是,他给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写信,问为什么换译名。出版社将信转给周先生,周先生给出版社回了信,出版社又把信转给先生。就这样,先生知道周遐寿即周作人,也知道了他的地址,于是就给北京新街口八道湾十一号的周启明先生写信。

“……二十余年来,我在这小城市中,不断搜求先生的各种著作,凡是能寻到的,无不用心地读,而且都爱不能释……我一直以为,先生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他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最难得有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先生对于我们这五千年古国,几十兆人民,芸芸众生,妇人小子,眷念是深沉的,忧愤是强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药方也是开得对的……”

此信落款“十一月二十四日”,当写于一九六三年,周作人日记此年此月此日记载:“上午得吉光二十五日信,钟叔河二十四日信”。先生这个时候拉板车养家糊口,买不起像样的纸笔,只好到街头小店买了一分钱两张的材料纸,一角二分钱一支的毛笔和一小瓶墨汁。周先生很快回信,还赠送先生书法条幅和签名书。“如果没有这封回信,谁会相信在那个蒙昧年代,一个穷困潦倒的三十出头的青年,竟然会与素昧平生、年近八十的知堂老人通过信?谁又能料想到二十年之后我还会编周先生的书呢?”

先生重操旧业后,首先想到的是重新出版周先生著作。他与周先生儿子周丰一先生取得联系。丰一先生整理先父遗物时,偶然发现先生寄来的那封信,遂将影印件寄给先生,原信赠送鲁迅博物馆。

周先生在中国学海军,在外国学建筑,于学无所不窥。魏晋六朝,晚明近世,妖术魔教,图腾太步,释典儒经,性的心理,印度日本,希腊罗马,家训论衡,狂言笑话等,无不从人类文化学的宏观,以中外文化比较的方法,来研究中国传统的思想,妙言要道,鞭辟向里。先生慧眼识珠:“在我所读过的这类文章中,周作人可算是写得最好的。”

英雄所见略同。斯诺书面采访鲁迅先生,问了三十六个问题,其中“最好的散文家是谁?”鲁迅先生写了“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鲁迅)、陈独秀、梁启超”。巴金老人接受记者采访时亦说:“周作人的文章写得好……人归人,文章还是好文章。”胡适先生晚年亦感叹:“到现在还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东西了。”

于是,先生第一个吃螃蟹,一九八六年四月出版了建国后第一本署名周作人的新书《知堂书话》。他于序尾说:“我所明白无误确确实实晓得的,也就只有这两点:第一,周作人‘已死’;第二,‘他读得书多’。至于别的方面,还是留待能够说和愿意说的人去说吧!”这本书一版再版三版,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偏爱。

《知堂书话》出版后,社里内部反映总编辑不应该亲自编书。可先生一不爱做官,二不爱向上打报告对下作报告,三又缺乏参加没完没了各种会议的精力和兴趣,于是又紧锣密鼓出版了周先生的《儿童杂事诗笺释》《知堂谈吃》等,还为陈子善先生出版的《亦报随笔》《知堂集外文》等作序,仿佛是周氏著作的“总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