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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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现代读书人的胸襟与眼界(4)

《走向未来丛书》的主编金观涛,目前客居香港,由于特定原因,恐怕短期内不会回去。

金观涛本人对这套书能否继续编下去,不表乐观。

因为《走向未来丛书》在当官的眼中,有“鼓吹资产阶级自由化”之嫌。

至于《走向世界丛书》,相信处境同样不妙。

这套书的主编者钟叔河,虽然没有金观涛活跃,但却是文化园地一个有心的播种人。

钟叔河较早是湖南岳麓书社的总编辑,致力于整理古籍的工作,相信目下已退休了。

笔者与钟叔河素未谋面,却有文字之交。

钟叔河年过半百,是属于人生遭遇屡败屡战的人物。

钟叔河是靠自学成功的人物。他主张开放,反对封闭。所以每次运动,均难逃劫运。

一九五八年“反右”运动,年青的他已是“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更被斗得死去活来,还被打落十八层地狱——成了阶下囚。

黑牢却禁锢不了他开放的心。

《走向世界丛书》就是他二十年前在监狱构思出来的。

他是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

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九七九年,钟叔河终于得到平反,并被落实安排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

在这个时候,他向出版社递交《走向世界丛书》的出版计划。

由于这套书适应了当年中共的改革开放政策,很快被出版社采纳。

自此后,钟叔河便致力投入这套书的编辑出版工作。

《走向世界丛书》计划共收书一百种。

丛书辑收一九一一年以前,中国知名学者、作家、文化人游历东西洋(日本、西方)的记述文章,其中包括游记、日记、记事诗等等。

第一辑推出的作者有容闳、王韬、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人。

这套书一经推出后,海内外读者反应热烈,可谓一炮而红。

但,这套书的编辑出版,却饱含钟叔河一腔热诚和一番心血。

他为了编选这套书,从湖南出发,遍访全国各大图书馆,他在北京、上海两地找到不少资料。

他在三百多种搜集的手稿、刻本、印刻本中,选辑了一百种,计划分三辑出版。

钟叔河对编辑这一套书,是抱着郑重其事、一丝不苟的态度的。

他在《我为什么要编〈走向世界丛书〉》中,对此有详细记述。

文中谈到这套书的英译名,也是斟酌再三的。

“走向世界丛书”原先的英译有三个,分别为:

1.The Outer World in Chinese Eyes

2.Chinese Travellers Abroad

3.From East to West

这三个译名各有妙处,难于取舍。结果请知名翻译家杨宪益拍板。

杨氏认为这套书是记叙中国知识分子“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实录”。顾名思义,From East to West为上选。

英译意喻从古老传统走向近世文明,走向变革和开放的现代化(Modernization)世界。

切盼中国知识分子这番苦心,不要被抹煞或埋没。

(一九八九年四月《明报月刊》)

长沙出版四骑士(节录)

萧乾

对于许多知识分子来说,八十年代都是难以忘怀的。经济上人们终于摆脱了“越穷越革命”的路子,敢于走向富裕与幸福了。多少读书人头上被扣的各种帽子,忽然不翼而飞,建设大业又成为匹夫之责了。于是,从禁锢中解放出来的知识分子,个个摩拳擦掌,一心只想尽多地挽回失去的岁月,在各自岗位上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这方面可写的能人志士和可歌可泣的事迹,真是数不胜数。

八十年代上半叶,我还在出版社工作。这里我想谈谈出版圈的四位能手。当时他们都属中年,又都在湖南人民、文艺和教育出版社以及岳麓书社工作,他们埋头苦干,不约而同地各自精心主编了一套极好地配合改革开放的丛书。每每翻阅他们这四套丛书,我就戏“封”他们为“长沙四骑士”。当然,八十年代涌现的丛书很多,有的规模更大,并设有辉煌的编委会。但我在这里谈的只是:

钟叔河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

杨德豫主编的:《诗苑译林》

李全安主编的:《散文译丛》

曹先捷主编的:《世界著名学府》

这四套丛书层次不同,内容各异,然而都从各自的方面和角度开拓了我们的视野,功绩不可泯灭。

五十年代初,为了向国外报道中国的土地改革运动,我奉派去湖南参加土改。下去之前及结束后,都曾在长沙小住。当时湖南省委宣传部代部长李锐兼任《新湖南报》社长。他手下有几位思想境界高、工作能力强,而且是自学成才的青年干部,我同他们一见如故——而且一九五七年我们相继都遭到同样的厄运,被打入冷宫二十年出头。钟叔河就是其中的一位。

三十年阶级斗争的风暴后,八十年代我们又联系上了。当时钟叔河已从青年进入中年,我则已开始被人称“老”了。然而大家既不为过去的委屈而喟叹,更不怨天尤人。今天从钟叔河在出版史上的辉煌成就来看,那顶帽子对他毋宁是难得的“幸运”,因为当旁人在歌颂大炼钢铁或大打派仗的时候,他好像早就料到八十年代中国必将从阶级斗争的噩梦中觉醒,改革开放必将到来。为了拥护革新,他一头扎进故纸堆中,看鸦片战争后,我们的先辈是怎样开始摆脱鸵鸟心态,努力睁开眼睛的。他夜以继日地披阅如山的资料,随阅随注。于是,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八年当他主持岳麓书社时,十大卷八百万字的《走向世界丛书》就一本本地问世了。这是一位学者只手(他只在很短时期有过一位助手)编出来的,是卓越的知识和胆识的结晶,是废寝忘食的成果,是当年照过的镜子,也是一位受过委屈的知识分子在复苏之后对民族文化事业的重大贡献。

这些日记、游记、随感和杂录的作者都不是凡夫俗子。他们中间有钦差大臣(如李鸿章),出洋考察的大臣(如载泽),驻外使节(如郭嵩焘),出访的学者(如康有为和梁启超),也有留学生(如容闳)。尽管身份不同,他们身在域外,都揣着一个问题在观察。李鸿章最关心的是中日战争咱们为什么打败。梁启超在《新大陆游记》里指出:“论者谓美国人民离英独立而自由,此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世界无突然发生之物。”然后指出西方民主始自地方自治。关于日本维新运动的观察,更多是针对当时清政府的腐败。所有文章的着眼点都在:旁人有的好东西咱们也该有,旁人的缺点咱们要避免。例如一位作者看到法国人收十二岁的黑女孩为妾,就大不以为然。文章写了美国天桥和地道能走汽车,多么先进;起货用机器;还有育婴堂、残疾院、救火队;可也写了他们市政的腐败。

出访人员最羡慕的是民主,而在皇帝还稳坐金銮殿宝座上的当时,这可是足以掉脑袋的,胆子真够大的!光绪十六年,一位作者居然敢写道:“泰西之君虽不拘男女,然为君而不能尽君道者,国人不服,则政令有所不好,不得安其位矣!”还说,“西方无讳之典,其君之名国人均可呼之。”

这套书真称得起雅俗共赏。它是上好的近代史课的补充教材,也可作为茶余酒后消遣的轻松读物。当时,从落后一大截的中国出发,去正在闹着工业革命的泰西游览,新鲜事物可多啦,有的读来简直令人捧腹。一篇文章中这样描绘所乘的火车车厢:“其制为板屋,宽丈二三,长三丈。鳞次设椅。椅三人,分两行,八层,坐四十八人。”(志刚:《初使泰西记》)这不过就是今天极普通的三等车厢而已。但令人感动的是,当时奋发图强的出国人员不图享受,一心一意只想外国的好东西尽量“搬”回来。所以他们是以如饥似渴的心情,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外边一切在当时来说是先进的事物。

倘若要我开一门“编辑艺术”课,我首要选的范本就是这套《走向世界丛书》。每逢在刊物上看到九十年代有些书出得糙劣,不但错字连篇,而且编排紊乱,我就不禁像鲁迅的《风波》中那位九斤老太婆那样慨叹“一代不如一代”了。

一个人编这么一套八百万字的书已够奇迹了,而且钟叔河编得多么出色啊!这套书令人认识到一个编者的责任绝不仅仅是把稿子往印刷厂一送,然后尽量少出点讹误而已。十卷《走向世界丛书》说明,书的编辑正如报纸的编辑,倘若勤奋、用心思,把工作当作发挥才智的天地,是大有可为的。

除了“总序”之外,钟叔河为所收的纪述文章都写了专论,更可贵的是编者为每文所加的边注,大多概括内容,有的也带评注性质。这是说,编者是先把全文咀嚼了之后,才端给读者的。刘锡鸿的《英轺私记》前边,就附有编者的《用夏制夷的一次失败》。随着黎庶昌的《西洋杂志》,就附有编者的《一卷西洋风俗图》。八十年代选集出得不计其数,然而这样认真的编者有几人!每文不但有边注,而且大都还附有索引。

同样弥足珍贵的是每卷前面的插图。那是照相术刚发明出来的十九世纪,可以设想这些相片搜集起来要比文章著述更要艰难多了,它们都是逃过了大毁文物的十年浩劫的漏网之鱼。这里有清末文人官吏的相片,有原著的封面装帧及作者手迹。相信大多是从大图书馆的珍本室及世家箱底夹缝中觅到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精心复制的。

《走向世界丛书》是钟叔河及他的岳麓书社在八十年代主要的但远不是他的全部贡献。他利用他那块出版园地,他那块大展鸿图的舞台,整理编辑出版了一大批早被人们忘记甚至遭到唾弃的前人著作,诸如胡适、周作人甚至无影无踪地消失了的储安平的著作。这里,我不妨作点自我暴露:当他征询我对某些前人著作的出版意见时,我曾狠狠地给他泼过一阵冷水,当时(也许现在依旧)我仍震悚在五七年的批判风暴之下,一见“民主自由”就吓得浑身发抖。我说,那些夸耀民主自由的书,怎可让它们在社会主义光天化日之下重新与读者见面!你岂不是自找麻烦!

然而钟叔河并未理睬我泼的冷水。他出了,他保全了一大批在文化史上应当留下的著作,而且至今也并未因而受到批判。在表彰这位岳麓山人的才智学识时,还不要忘记他的果敢。胆小鬼永远难成气候,世界就是靠有胆识者的推动而前进的。

(下略)

(一九九四年第九期《读书》)

重读《走向世界丛书》

陆建德

今年秋天读岳麓书社一九八六年出的《走向世界丛书》(合订本十册,钟叔河主编),感触很多。

一百多年前,晚清的官员和读书人走出国门,观察世界。他们的记述中有不少是令他们暗暗吃惊的“小事”。例如张德彝在光绪六年三四月份的两则日记里提到,伦敦一车夫因鞭打马匹过甚被处以罚款并监禁一月,一工匠因拉马尾巴被监禁六周,待动物如此,待人就不必说了。在英国,“鲜有骄傲自大,故意刁难,种种狡狯,不顺人情,而令人甘受其侮者”。张德彝写的是异邦,心里想到的是自己的祖国,张的上司刘锡鸿在罗列英国“无残暴不仁之政”的事例时也说:“牛马之类,且戒鞭楚。”

诸如此类的记载不胜枚举,这套丛书所收著作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大开国人眼界,同时又让读者意识到,身边很多习以为常的“小事”都是值得关注和检讨的。时至今日,这套丛书读来依然具有让人不安的力量。

(二〇〇六年一月六日《新京报》)

《总理衙门命使试探》引言

王尔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大陆对外开放新路初露声光,而学界出版界领先风气,立即有不少重要史乘史料问世。最具卓识远见者为湖南岳麓书社钟叔河先生所主编之《走向世界丛书》,他个人亦撰著一本《走向世界》专书。我承钟先生美意,这二种书,俱相赠鄙人,为时已有二十年矣。不但感其厚爱,且深感其启我茫昧,导以明灯。当时我尚在香港任教,立可预见大陆开放之远路。

至于九十年代,又购到北京三联书店出版,钱钟书、朱维铮所编《中国近代学术名著》有六巨册,收载十九世纪中国思想先驱著作。宗旨重点与前述之《走向世界丛书》有彼此互补作用,并且亦有若干相同之作。同时与大陆学界出书的当代中国政治,已是在加速对外开放,有一日千里之势。我相信钟叔河先生真是一位有世界眼光的爱国学者,足当称为是时代先知。

在此类史料上言,我原不陌生,但结合国家动向,而展望未来,我则敬服钟叔河、钱钟书的有心与用心,以启迪国人扩大视野,面对世界演变之新局。我当笃实地走向史家之路,要步趋钟叔河先生研究前轨,从外交史论域探索十九世纪一代官绅所做的一些努力。特别是晚清总理衙门所摸索的步迹前尘。

本文得到陈三井教授和钟叔河先生的先进经验,是要把目标放在清廷推动新的外交行动,而把主轴放在总理衙门政策执行上,使之正式代表近代外交史上帮助对清廷外交诚意与政策尝试的了解。这恰是纳入外交史正轨,而不只是前人所注重的对西方认识这一重点。

事当同治元年(一八六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招收八旗子弟幼童十名,入同文馆就读英文、法文,有西洋教习授课,语文之外,并习天文历算、格致、化学、舆地,以至西国史志、万国公法等课程。宗旨自在培育下一代了解西方的外交人才与翻译人才。

总理衙门积极译印《万国公法》,并将其书进呈御览,正见其对外交事务之认真,培植专才之急切。后来同文馆译印之书不少,特别是格致历算之书不少,却未尝再有进呈。具见总理衙门大臣最为重视外交知识与对西方列强交际交往之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