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桃花皇后笑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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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马车穿过金水长街,七弯八拐穿过条条胡同,在城郊外的田野飞跑,最后停在坟山林立的山脚下。

雷石坚墙高耸如云,铁桶一样封闭里面的世界,正中一道厚重铁门,上方,入墙镶嵌一块横匾,墨黑粗硬的大字直逼人眼——坎城监狱。

雪羽翼与朝中一干重臣幕僚以及家眷一共三百余人关押在此。黑甲将士上千人五步一岗,持刀按剑,如临大敌,日夜守卫在这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香流月定定的凝望苍凉的青山,门前枯树上寒鸦成群盘踞,被闯进来的马车惊飞,绕树发出难听沙哑的呱呱声,这里死气沉沉,让人心底寒冷,脚步徘徊不前,不知何去何从。

不断有兵士上前询问号令,翰玄凌带来的士兵跑上前行礼交接,沉重的铁门缓缓向两边推开,穿着甲衣的兵士匍匐在地,山呼吾皇万岁。华丽的马车一路通行无阻,一条道直通山腹,山道两旁林立的怪石不断后退,远远传来大铁门哐当和上的声音。

踩着趴在地上的士兵的背脊下了马车,翰玄凌迈开大步强势地走在前面,黑色的袍袖在风中猎猎卷飞,金色的怒龙在背后衣襟上狰狞,散发黑衣男人无时不在的残忍气息。香流月自动跟在他身后,管他带她去哪里,哪怕是地狱,只要能见到雪羽翼就行。想到即将见到雪羽翼,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不知道他究竟怎样了,活得还好吗?有没有受罪?受了伤了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昏头昏脑的瞎猜。山洞四壁插—着熊熊燃烧的松脂火把,驱散雾霭沉沉的幽暗,照亮山壁上雕刻的鬼魅图腾。一条只容两人并行的螺旋石梯通向下面的地牢。整个监狱布置堪称鬼斧神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险恶,戒备森严,犯人押解在此,恐怕插—翅难飞。

下到地面,一条甬道通往看不见的深处,道旁是一个个粗大的木栅栏构造的牢笼,关押着男男女女几百名雪国的要犯。他们身着灰白的囚衣,蓬头垢面,脚链手铐限制他们的自由,他们关押在此差不多一个多月,前途渺茫,看不到希望,浑身散发难闻的恶臭。他们在笼中或坐或立,神情呆滞。饥饿的孩子在哭闹,凶恶的黑甲武士在一旁不耐烦的大声呼喝恫吓,孩子的母亲赶紧死死搂住孩子,惶恐地安慰,苦涩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

黑甲狱警呼啦啦直挺挺站在木栏前面,惊动了他们的麻木神经,待看清走进来一白一黑两个身影是香流月与翰玄凌之后,忍不住拖着铁链,绝望的哭倒在地:“皇后娘娘!”悲苦的哭声好像具有传染力,一瞬间,整个地牢爆发惊天动地的嚎啕痛哭,狱警开始呵斥“闭嘴!”并拖紧木柱上的铁链,用手中的棍棒殴打近前的犯人,犯人吃痛发出凄厉的惨叫。不怕死的就大骂出声:“暴君!刽子手!来呀,来杀你爷!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英雄好汉!”

香流月转开赤红发涩的眼,掉头却看见石梯下方竖立着一个高高的十字架刑具,捆绑悬吊着一个裸—露上身的男人,前胸后背伤痕累累,身上血肉模糊,有些地方已经溃烂化脓,肩颈处的琵琶骨被铁签穿透,奄奄一息。低垂的头,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紫岚,萧紫岚,萧将军,快醒来!”刑具加身的男人听到女人痛苦的呼喊,吃力的抬起头,吃力地睁开双眼,茫然地凝聚目光……突然浑身大震,带动身上的铁链框框作响,沙哑的声音:“皇后娘娘,你怎么也……”

香流月泪眼朦胧,凝望着昔日风流倜傥的王孙公子,如今落入恶魔手中,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就再也无法告诉他,他的父亲,他的妹妹死了,死得好惨!

“怎么回事?”翰玄凌进入地牢,第一次冷冰冰开口,神情冷漠。

一旁行邢的黑甲狱警赶紧上前汇报:“吾皇,此人前日挣断铁链,试图闯进雪羽翼牢房,带他越狱逃跑。”

高大的黑衣男子,面色阴沉,冷哼一声:“骨头倒硬,押回牢房,好生看管!”

萧紫岚被人七手八脚从刑架上放下来,几乎站立不稳,武功也从此尽费。他一生忠于雪羽翼,无怨无悔。黑甲狱警两边架起昏迷过去的他,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回远处的牢房。灯火明灭,照亮乌黑的地面,蜿蜒的血水扭曲画出一个长长的一字。

香流月上前一步,越过翰皇玄凌,径直朝甬道深处快步走去,有一道视线穿越看不清的距离,牢牢的投注在她身上,那么百转千回,那么炙热如昔,她身不由己抛开所有的顾忌,跑了起来。

两旁牢房扣押的人群闹腾腾,哭喊着,唾弃着,咒骂着,身后的黑衣男人不满的冷哼,隐没在暗处随时高举屠刀的黑甲人,隐隐灼灼,此时都如潮水后退。她是空中断了线的风筝,那道目光是牵引她的线轴。

她扑到最深处的铁牢笼前,这里是地狱的最深处,偏僻幽暗,病弱的白衣女人两手抓住冰冷的铁柱,痛苦地朝里面嘶喊,心中那隐藏多日的名字:“雪羽翼!”

低低的带着哭声,泣不成声。

孤零零坐在囚牢中的白衣男人,浑身大震。他身在囹吾,长发披散,天人一般俊美的容颜有些苍白,略显憔悴,一向光洁的下巴泛出潦倒的青痕。他一直都是乱世中的一株独特的梨树,雨打风吹,满树顽强怒放香醇的白花,哪怕一遭零落成泥,枝头暗香长留。

狭长的凤目依然如往日温和深情,此时却参杂苦涩的悲哀。他合上眼,以为是日思夜想,以至于造成眼前的幻象。嘴角微笑,喃喃自语:“月儿!我的月儿!”

国破家亡,三百年雪氏基业自他手中毁于一旦。百罪莫赎!这副沉重的枷锁压身,活着的每一刻永远无法摆脱。自此杏林城兵败被俘,多少次他都想一头碰死,一了百了。他这雪氏不成器的子孙,只怕死后下黄泉,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病妻留在深宫生死未卜,惶惶然成了心中最深沉的思念,成了斩不断的最后尘缘。

牢狱外,高大的黑衣男人一把扣住女人一折即断的手腕,低沉警告:“记住我的话,你死他死,你活他活!”

香流月像被热油烫了手,条件反射一把甩开,眼神羞愤,不想要雪羽翼看到这难堪的一幕,脸上浮现空洞的一抹笑,凄艳带嘲讽:“我比你更想他活!”

高大的黑衣男人满意的隐身于暗处。

满脸横肉的监狱长吆喝一声“开锁!”从满满一圈钥匙中找出三把,摸索做插—进手掌大的铁锁中,锁舌卡的一声弹开,声落锁开。他在将儿臂粗的铁链从缠绕的铁门上一圈圈取下,一连推开三道门,朝里面粗哑的吼:“雪羽翼,有人来见你了!”

监狱长红黑短粗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勒痕未退,声音也不如以往洪亮,那是前日萧紫岚冒险留下的痕迹,他被逼打开两道铁门,最后功溃失败,他暴怒费了他的武功,作为男人,他也不得不佩服萧紫岚的忠勇。

香流月用手抚顺蓬松的青丝,镇静心神从仅容一人的门洞走进铁牢,身后两名精瘦的黑甲兵紧跟进来,招子雪亮,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刀剑上,面无表情,无声无息,虎视眈眈站立一旁。

他们终于在受人监视的环境中艰难见面。

“你来了!”雪羽翼抬头,幽黄的烛火下,面如白玉,嘴角含笑,狭长的凤目仿佛要滴出水来。

“嗯!”香流月轻声答道,垂首。雪羽翼伸手将她紧紧揽进温暖宽阔的怀中,淡淡的梨花香气萦绕着她,她终于怯怯的伸出手,回抱他坚实的腰身,将脸紧贴在他心窝处,听那激荡起伏的心跳。如果就这样相依相靠,走完一生,不做高高在上的帝后,只做寻常百姓,也会平安喜乐,一辈子心满意足。

“你的发乱了,我给你梳梳。”香流月从雪羽翼胸前仰起头,眼神清亮,笑意盈框,嘴唇嫣红,流露出一种久违的少女的娇羞。

雪羽翼心中一荡,酸甜苦辣多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将心房涨得满满,欢快的说:“好!”

然后略带责备:“你做人家娘子一年多,今天才晓得给夫君梳头,好不懂事!”

香流月含泪带笑乖乖道歉:“以往都是我不好,夫君大人,你惩罚我好了。”

雪羽翼凤目深深,波光流转,水深处笑意殷殷:“罚什么好呢?夫君我可得好好想想。对了,就罚小娘子天天为夫君我梳头,好么?”

香流月带着浓浓的鼻音答道:“好!”

雪羽翼,只怕今日一别,相见无期。

粗大的铁笼里外套了三层,里面蛛网尘结,空落落的除了一张睡觉用的草炕,几乎空无一物。

香流月坐在草炕上,雪羽翼席地而坐,背靠她的双脚。白玉兰花的手指,笨拙解开他纠结的发髻,青缎般的黑发全部披散下来,香流月从头上拔下一把玉骨压发梳,一下一下为他梳理清幽的发丝。

他一向爱洁,囚在狱中,发厚无人打理,头皮一定痒的难受。如果可以,她真想好好的为他梳一辈子。

远处墙壁上的火把闪耀明亮的光,笼罩静静相依的两人。

香流月在明灭的火光中,眼尖发现,雪羽翼头顶中央,白花花几根发丝间杂在如云的墨黑中。他才只有二十三岁,出身金玉珠玑的皇家,得天独厚,风雅俊朗,如今却忧从心来,华发早生。晶莹的泪珠大滴大滴无声溅落,宛如饱受摧残的白桃花,暗暗悲泣人世的不公。

雪羽翼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声音沙哑,如古老的胡琴,涩涩难听:“哭什么呢?月儿!都是我这个罪人连累了你,纵然死一千遍,也无法赎清我满身的罪孽。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黎民百姓,尤其最对不起你!”隐忍多日的泪滑过俊朗的面容,默默长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香流月慌忙抱住他的脖颈,哭喊:“你不要说死!我不许你说死!”

香流月努力平息慌乱的心跳,良久,缓缓说道:“雪羽翼,事已至此,无须自责。你是我见过这世间最仁慈的君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你,为你厮杀疆场,死而无憾。你御下的雪国繁荣昌盛,百姓丰衣足食。如果没有乱世杀戮,如果是和平年代,你定是留名青史的盛世明君。我一直以你为荣,你知不知道?雪国坏就坏在历代君王重文轻武,太祖杯酒释兵权,于统治臣僚是好事,但却造成武将凋零,国家积弱,没有足够的实力对抗外敌。罪不在你。你勤政爱民,从不奢侈享受,还为我废掉后宫,你御驾亲征,沙场浴血,你做到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一切。不要以成败论英雄,雪羽翼,不管世人如何贬低你,我一直都以你为荣,你也莫要看轻自己。”

香流月拿起膝盖上的白锦发带,上面浸过汗水,有些发黄,她迟疑着将它收进袖袋。她捞起锦裙内服,撕下一条白绢,将雪羽翼如上等青墨的发丝拢在脑后,一圈圈用白绢缠紧,最后在上面打一个如意结。

“月儿,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安慰。可是,你不知道,是我情智昏乱,中了翰玄凌的奸计,弄丢了雪国,我无法原谅自己!”

雪国战败始末在《三国史记》中记载得清楚明白。著说人陈志本是雪皇羽翼麾下一名从军书记官,国破家亡后流落到翰国,隐姓埋名,穷尽一生精力,写下一部流传后世的经典之作《三国史记》,真实记载了这段不幸的历史,让曾经的辉煌与悲凉不至泯灭于历史沧桑的烟尘中。陈志功不可没,真是乱世奇人。

书中记载“……雪国立国三百年,雪末帝雪皇羽翼温润明锐,仁德爱民,临战不惧,大有乃先祖雪苍浪遗风,不该是亡国之君。然则在杏林一战,两度智昏,导致四十万大军终被一度战败的翰皇坑杀,实令后人迷惑不解。

追究根源,盖因香氏皇后面如新桃,世间绝色,夏皇舞阳见而生爱,曾抢夺之,雪皇羽翼虽夺回爱妻,然与之暗存心结,势不两立。杏林之战,雪皇统四十万大军奋起反抗,一贯骁勇善战的翰皇玄凌,初战遇挫,久攻不下,两军渐成胶着状态。彼时,夏皇因其妻妹雪国香氏皇后暗中相请,亲率十万精锐前来襄助,本可立解雪国倾覆之危。然则雪皇不信其相救诚意,紧闭城门不纳,是天要亡雪乎?

夏皇怒,大骂而去,寻翰皇厮杀。雪皇若然静观不动足以自保,惜哉二度智昏,派兵尾追夏军,分兵击杀翰军。翰皇玄凌狡诈多智,见机立马重兵围杀夏皇,避开雪军锋芒。夏皇未料救人不成反被围,大败逃至星野,部下死亡殆尽,一人独战,险些被翰皇活捉,幸其妻与木兰城主得讯及时赶到,拼死相救,夏皇伤重归国,昏迷数月方醒,精锐十万尽丧星野之地,引以为毕生之耻。

翰皇乘胜攻打雪皇,一月之内,雪皇率众将士数度与之殊死搏斗,浴血奋战,最后城中奸细烧毁粮草,中翰皇三面合围请君入瓮之计,雪皇战至力尽,被俘。翰皇随后坑杀四十万大军于星野,星野冤魂齐聚,留下无数孤儿寡母嚎哭于战火之中,流离失所,悲乎!雪国自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