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孙子曰:用兵之法,有散地,有轻地,有争地,有交地,有衢地,有重地,有圮地,有围地,有死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入人之地而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是故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
所谓古之善用兵者,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卒离而不集,兵合而不齐。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敢问:“敌众整而将来,待之若何?”曰:“先夺其所爱,则听矣。”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主人不克;掠于饶野,三军足食;谨养而勿劳,并气积力,运兵计谋,为不可测。
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力。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是故其兵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约而亲,不令而信。禁祥去疑,至死无所之。吾士无余财,非恶货也;无余命,非恶寿也。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沾襟,偃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者,诸、刿之勇也。
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
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齐勇如一,政之道也;刚柔皆得,地之理也。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不得已也。
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也。九地之变,屈伸之力,人情之理,不可不察。
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
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四彻者,衢地也;入深者,重地也;入浅者,轻地也;背固前隘者,围地也;无所往者,死地也。是故散地,吾将一其志;轻地,吾将使之属;争地,吾将趋其后;交地,吾将谨其守;衢地,吾将固其结;重地,吾将继其食;圮地,吾将进其涂;围地,吾将塞其阙;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故兵之情,围则御,不得已则斗,过则从。
是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预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
四五者,不知一,非霸王之兵也。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则其城可拔,其国可隳。施无法之赏,悬无政之令,犯三军之众,若使一人。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利,勿告以害。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故为兵之事,在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
是故政举之日,夷关折符,无通其使;厉于廊庙之上,以诛其事。敌人开阖,必亟入之。先其所爱,微与之期。践墨随敌,以决战事。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
译文
孙子说:按照用兵的法则,军事地理上有散地、轻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和死地等战地。诸侯在本国境内作战的地区,叫“散地”。进入敌国浅近地方作战而能轻易返回的地区,叫“轻地”。我军得到有利,敌军得到也同样有利的地区,叫“争地”。我军可以前往,敌军也可以前来的地区,叫“交地”。各国相邻,先到达就可以得到诸侯列国援助的地区,叫“衢地”。深入敌国腹地,远离自己城邑的地区,叫“重地”。山林险阻、水网沼泽等道路难于通行的地区,叫“圮地”。进入的道路狭隘,而退归的道路迂远,敌军能够以少量兵力攻击我方众多兵力的地区,叫“围地”。迅速奋战就能生存,否则就会全军覆灭的地区,叫“死地”。因此,“散地”,不宜作战;“轻地”,不宜停留;“争地”,不要在被动情况下强攻;“交地”,部队的联系不可断绝;“衢地”,则应结交诸侯;“重地”,就要掠取敌国物资;“圮地”,就要迅速通过;“围地”,就要巧设计谋;“死地”,就要奋勇作战。
古代善于指挥作战的人,能使敌人的部队前后不能相互策应,主力和小部队不能相互依靠,官兵不能相互救援,上下不能相互协调,兵卒溃散难以集中,集合起来也不能统一行动,交战时阵形也不能整齐。对我有利就行动,对我不利就停止。试问:“假如敌军人数众多而又阵势严整地向我推进,该用什么办法对付它呢?”回答是:“先夺取敌人的要害,就能使它听从我的摆布了”。用兵之理贵在神速,要乘敌人措手不及的时机,走敌人意料不到的道路,攻击敌人没有戒备的地方。
大凡进入敌国境内作战的规律是:越深入敌国腹地,军心就越专一,敌人也就越不能取胜。在丰饶的田野上掠取粮草,全军就能得到足够的给养;要注意休整部队而不使将士疲劳,保持高昂士气,积蓄力量,部署兵力,巧设计谋,使敌人无法判断我军的意图。将部队置于无路可走的绝境,将士们就会宁死不退,既然连死都不怕,怎么还会不尽力而战呢?士卒深陷危险境地时就会不恐惧,无路可走时军心就会稳固,深入敌国时军队就会团结,遇到迫不得已的情况时,军队就会殊死搏斗。因此,这样的军队无须整饬就能自觉注意戒备,无须强求就能完成任务,无须约束就能亲附拥戴,无须申令就能遵守纪律。禁止迷信和谣言,消除士卒疑虑,就会使他们至死也不会逃避。我军士兵没有多余的钱财,并不是他们厌恶财物;没有人贪生怕死,并不是他们不愿长寿。当作战命令发布的时候,坐着的士兵会泪湿衣襟,躺着的士兵会泪流满面。把他们投入无路可走的绝地,就会像专诸、曹刿一样勇敢。
善于统率部队的人能使部队像“率然”蛇一样(“率然”蛇产于常山一带),打它的头部,尾巴就来救应,打它的尾巴,头部就来救应,打它的身子,头尾都来救应。试问:“可以使军队如同‘率然’一样吗?”回答是:“可以”。吴国人和越国人是互相仇恨的,可是当他们同船渡河遇到大风的时候,他们就会互相救援,像一个人的左右手一样配合默契。因此,用并联战马、掩埋车轮的办法来迫使部队不动摇,来显示死战决心是不可靠的。要使部队齐力同勇如一人,这才是治军的目的,关键在于管理教育得法;要使强者弱者都能发挥作用,关键在于恰当地利用地形。所以,善于用兵的人,能使全军将士携手如一人,这是因为严峻的形势迫使他们不得不这样。
统率军队,要冷静而深邃、公正而严明。要能够蒙蔽士卒的视听,使他们对军事行动毫无所知。要不断变更原定的作战计划,使人们无法识破真相;要不时改换驻地,迂回行进,使敌人不能推测我军的意图。主帅向部属发布作战命令,如同使其登高而抽去梯子一样,只能前进而不能后退。主帅率领部属深入诸侯境内,如同击发弩机射出箭矢一样一往无前。
烧掉船只,砸毁军锅;对待士卒如同驱赶羊群一样,赶过去,又赶过来,使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聚集全军,把他们投入危险的境地,这就是统率军队的要务。各种地形的不同处置,攻防进退的利害得失,官兵上下的不同心理,这些都不能不认真考察研究。
大凡在敌国境内作战的规律通常是:越是深入敌国腹地,军心就越稳定专一;进入敌境越浅,军心就越容易涣散。离开本国进入敌境作战的地区,叫“绝地”;四通八达的地区,叫“衢地”;深入敌国腹地的地区,叫“重地”;浅入敌境的地区,叫“轻地”;北靠险固、前阻隘路的地区,叫“围地”;无路可退的地区,叫“死地”。因此,处于“散地”,就应统一官兵的意志;处于“轻地”,就应使营阵紧密相连;处于“争地”,就应让后续部队迅速跟进;处于“交地”,就应谨慎防守;处于“衢地”,就应注意巩固邻国的交往;处于“重地”,就应补充军粮;处于“圮地”,就应迅速通过;处于“围地”,就应堵塞缺口;处于“死地”,就应显示死战的决心。所以军事上的情势就是:被包围就要抵抗,迫不得已就要拼死战斗,陷入危险的境地就会听从指挥。
因而,如果不了解诸侯列国的战略动向,就不要预先与之结交;如果不熟悉山林、险阻、沼泽等地形,就不要行军布阵:
如果不使用向导,就不能得到地利。对于“九地”的利害,有一方面不了解,就不能成为霸王的军队。凡是能称得上霸王的军队,进攻大国的时候,就能使其军民来不及动员集中;兵威施加于敌,能使其无法同别国结交,盟国也不能与之策应。所以,不必争着同天下诸侯强交,不必在诸侯国培植自己的势力,只要施展自己的战略意图,兵威施加于敌国,就可以夺取敌国的城池,毁灭敌人的国都。在战争中要施行超越惯例的奖赏,颁布打破常规的号令,指挥全军如同指挥一个人一样。
给部下布置任务,但不向他们说明企图;动用士卒,只告知有利条件,而不告知危险的因素。把士卒投入危地,才能转危为存;使士卒陷入死地,才能起死为生。军队陷于险境,然后才能夺取胜利。所以,带兵打仗和指导战争这种事,在于谨慎地观察敌人的战略意图,然后集中兵力攻击敌人,千里奔袭,斩杀敌将,这就是所谓巧妙用兵取得成功的方法。
所以,在决定发动战争和举兵出征之日,就要封锁关口,废除通行证,禁止敌国使节往来。要在庙堂里秘密谋划,作出战略决策。敌方一旦出现疏漏,就必须迅速乘机进入。首先,夺取敌人的战略要地,但不要轻易约期决战。要遵循战争的一般规律,灵活机动、随机应变,决定自己的作战行动。因此,战争开始之前要像处女那样沉静,诱使敌人放松戒备、暴露弱点;在战争展开之后,要像脱逃的野兔一样迅速行动,使敌人来不及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