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游猎民族的史诗,多说动物生活与神话;Eskimo多说人生。他们的着作,都是单量的(Ein Dimension),是线的样子。他们描写动物的性质,往往说到副品为止,很少能表示他特别性质与奇异行为的。说人生也是这样,总是说好的坏的这些普通话,没有说到特性的。说年长未婚的人,总是可笑的。说妇女,总是能持家的。说寡妇,总是慈善的。说几个兄弟的社会,总是骄矜的、粗暴的、猜忌的。
Eskimo有一篇小Kagsagsuk的史诗,算是程度较高的。他的大意如下:“Kagsagsuk是一个孤儿,寄养在一个穷的老妪家里。这老妪是住在别家门口的一个小窖,不能容K。
K就在门口偎着狗睡,时时受大人与男女孩童的欺侮。他有一日独自出游,越过一重山,忽然有求强的志愿,想起老妪所授魔术的咒语,就照式念着。有一神兽来了,用尾拂他。由他的身上排出许多海狗骨来,说这些就是阻碍他身体发展的。排了几次,愈排愈少,后来就没有了。回去的时候,觉的很有力了。但是遇着别的孩童欺侮他,他还是忍耐着。又日日去访神兽,觉得一日一日的强起来。有一回,神兽说道:‘现在够了!但是要忍耐着。等到冬季,海冻了,有大熊来,你去捕他。’他回去,有欺侮他的,他仍旧忍耐着。冬季到了,有人来报告:‘有三个大熊,在冰山上,没有人敢近他。’K听到了,告他的养母要去看看。养母嘲笑他道:‘好,你给我带两张熊皮来,可作褥子同盖被。’他出去的时候,大家都笑看他。他跑到冰山上,把一只熊打死了,掷给众人,让他们分配去。又把那两只都打死了,剥了皮,带回家去,送给养母,说是褥子与盖被来了。那时候邻近的人,平日轻蔑他的,都备了酒肉,请他饮食,待他很恳切。他有点醉了,向一个替他取水的女孩子道谢的时候,忽然把这个女孩子捋死了。女孩子的父母不敢露出恨他的意思。
忽然一群男孩子来了,他刚同他们说应该去猎海狗的话,忽然逼进队里,把一群孩子都打死了。他们这些父母,都不敢露出恨他的意思。
他忽然复仇心大发了,把从前欺侮他的人,不管男女壮少,统统打死了。剩了一部分苦人,向来不欺侮他的,他同他们很要好,同消受那冬期的储蓄品。他挑了一只最好的船,很勤的练习航海术,常常作远游,有时往南,有时往北。他心里觉得很自矜了,他那武勇的名誉也传遍全地方了。”
多数美术史家与美学家,都当剧本是诗歌最后的;这却不然。演剧的要素,就是语言与姿态同时发表。要是用这个定义,那初民的讲演,就是演剧了。
初民讲演一段故事,从没有单纯口讲的,一定随着语言,做出种种相当的姿势,如Buschm nner遇着代何种动物说语,就把口做成那一个动物的口式。Eskimo的讲演,述那一种人的话,就学那一种人的音调,学的很像。我们只要看儿童们讲故事,没有不连着神情与姿态的,就知道演剧的形式是很自然、很原始的了。所以纯粹的史诗,倒是诗歌三式中最后的一式。
普通人对于演剧的观念,或不在兼有姿态的讲演,反重在不止一人的演作。就这个狭义上观察,也觉得在低级民族,早已开始了。第一层,在Gr nland有两人对唱的诗,并不单是口唱,各做出许多姿态,就是演剧的样子。
而且这种对唱,在澳洲也是常见的。第二层,游戏式舞蹈,也是演剧的初步。
由对唱到演剧,是添上地位的转动。由舞蹈到演剧,是添上适合姿态的语言。
讲到内部的关系,就不容易区别了。
Aluten人有一出哑戏。他的内容,是一个人带着弓,作猎人的样子。别一个人扮了一只鸟。猎人见了鸟,做出很爱他,不愿害他的样子。但是鸟要逃了,猎人很着急;自己计较了许久,到底张起弓来,把鸟射死了。猎人高兴的跳舞起来。忽然,他不安了,悔了,于是乎哭起来了。那只死鸟又活了,化了一个美女,与猎人挽着臂走了。
澳洲人也有一出哑戏,但有一个全剧指挥人,于每幕中助以很高的歌声。
第一幕,是群牛从林中出来,在草地上游戏。这些牛,都是土人扮演的,画出相当的花纹。每一牛的姿态,都很合自然。第二幕,是一群人向这牧群中来,用枪刺两牛:剥皮切肉,都做得很详细。第三幕,是听着林中有马蹄声起来了,不多时,现出白人的马队,放了枪把黑人打退了。不多时,黑人又集合起来,冲过白人一面来,把白人打退了,逐出去了。
这些哑戏,虽然没有相当的诗词,但他们编制,很有诗的意境。
在文明社会,诗歌势力的伸张,半是印刷术发明以后传播便利的缘故。初民既没有印刷,又没有文字,专靠口耳相传,已经不能很广了。他们语音相同的范围又是很狭。他们的诗歌,除了本族以外,传到邻近,就同音乐谱一样了。
文明社会,受诗歌的影响,有很大的,如希腊人与Homer,意大利人与Dante,德意志人与Goethe,是最着的例。初民对于诗歌,自然没有这么大影响;但是他们的需要,也觉得同生活的器具一样。Stokes氏曾说,他的同伴土人Miago遇着何等对象,都很容易很敏捷的构成歌词。而且说,不是他一人有特别的天才,凡澳人普通如此。Eskimo人也是各有各的诗。所以他们并不怎么样的崇拜诗人。但是对于诗歌的价值,是普通承认的。
与舞蹈、诗歌相连的,是音乐。初民的舞蹈,几乎没有不兼音乐的。仿佛还偏重音乐一点儿。Eskimo舞蹈的地方,叫作歌场(Quaggi);Mincopie 人的舞蹈节,叫作音乐节。
初民的唱歌,偏重节奏,不用和声。他们的音程也很简单,有用三声的,有用四声的,有用六声的。对于音程,常不免随意出入。Buschm nner的音乐天才,算是最高。欧人把欧洲的歌教他们,他们很能仿效。Liehtenstein氏还说,很愿意听他们的单音歌。
他们所以偏重节奏的原故:一,是因他本用在舞蹈会上;二,是乐器的关系。
初民的乐器,大部分是为拍子设的。最重要的是鼓。惟Botokuden人没有这个,其余都是有一种,或有好几种。最早的形式,怕就是澳洲女子在舞蹈会上所用的,是一种绷紧鼓的袋鼠皮,平日还可以披在肩上作外套的,有时候把土卷在里面。至于用兽皮绷在木头上面的作法,是在Melanesier见到的。
澳北Queenl nder有一种最早的形式,是一根坚木制成的粗棍,打起来声音很强,这种声杖,恰可以过渡到Mincopie人的声盘。声盘是舞蹈会中指挥人用的,是一种盾状的片子,用坚木制成的;长五尺,宽二尺;一面凸起,一面凹下;凹下的一面,用自垩画成花纹。用的时候,凹面向下;把窄的一端嵌入地平,指挥人把一足踏住了;为加增嘈音起见,在宽的一端,垫上一块石头。Eskimo人用一种有柄的扁鼓:他的箍与柄,都是木制,或用狼的腿骨制;他的皮,是用海狗的,或驯鹿的;直径三尺;用长十寸粗一寸的棍子打的。Buschm nner的鼓,荷兰人叫作Rommelpott,是用一张皮绷在开口的土瓶或木桶上面,用指头打的。
Eskimo人、Mincopie人与一部分的澳洲人,除了鼓,差不多没有别的乐器了。独有澳北Port Essington土人有一种箫,用竹管制的,长二三尺,用鼻孔吹他。Botokuden人没有鼓,有两种吹的乐器:一是箫,用Taquara管制的,管底穿几个孔,是妇女吹的。一是角,用大带兽的尾皮制的。
Buschm nner有用弦的乐器。有几种不是他们自己创造的:一种叫Guitare,是从非洲黑人得来。一种壶卢琴,从Hottentotten得来。壶卢琴是木制的底子,缀上一个壶卢,可以加添反响;有一条弦,又加上一个环,可以申缩他颤声的部分。止有Gora,可信是Buschm nner固有的、最早的弦器,他是弓的变形。他有一弦,在弦端与木槽的中间,有一根切成薄片的羽茎插入。这个羽茎,由奏乐的用唇扣着,凭着呼吸去生出颤动来,如吹洞箫的样子。这种由口气发生的谐声,一定很弱;他那拿这乐器的右手,特将第二指插在耳孔,给自己的声觉强一点儿。他们奏起来,竟可到一点钟的长久。
总之初民的音乐,唱歌比器乐发达一点。两种都不过小调子,又是偏重节奏,那谐声是不注意的。他那音程,一,是比较的简单;二,是高度不能确定。
至于音乐的起原,依达尔文说,是我们祖先在动物时代,借这个刺激的作用,去引诱异性的。凡是雄的动物,当生殖欲发动的时候,鸣声常特别发展,不但用以自娱,且用以求媚于异性。所以音乐上的主动与受动,全是雌雄淘汰的结果。但诱导异性的作用,并非专尚柔媚,也有表示勇敢的。譬如雄鸟的美翅,固是柔媚的;牡狮的长鬣,却是勇敢的。所以音乐上遗传的,也有激昂一派,可以催起战争的兴会。现在行军的没有不奏军乐。据Buckler与Thomas所记,澳洲土人将要战斗的时候,也是把唱歌与舞蹈激起他们的勇气来。
又如叔本华说各种美术,都有摹仿自然的痕迹,独有音乐不是这样,所以音乐是最高尚的美术。但据Abbé Dubos的研究,音乐也与他种美术一样,有摹仿自然的。照历史上及我们经验上的证明,却不能说音乐是绝对没有摹仿性的。
要之音乐的发端,不外乎感情的表出。有快乐的感情,就演出快乐的声调;有悲惨的感情,就演出悲惨的声调。这种快乐或悲惨的声调,又能引起听众同样的感情。还有他种郁愤、恬淡等等感情,都是这样。可以说是人类交通感情的工具。斯宾塞尔说:“最初的音乐,是感情激动时候加重的语调”,是最近理的。如初民的音乐,声音的高度,还没有确定,也是与语调相近的一端。
现在综合起来,觉得文明人所有的美术,初民都有一点儿。就是诗歌三体,也已经不是混合的初型,早已分道进行了。止有建筑术,游猎民族的天幕、小舍,完全为避风雨起见,还没有美术的形式。
我们一看他们的美术品,自然觉得同文明人的着作比较,不但范围窄得多,而且程度也浅得多了。但是细细一考较,觉得他们所包含美术的条件,如节奏、均齐、对比、增高、调和等等,与文明人的美术一样。所以把他们的美术与现代美术比较,是数量的差别比种类的差别大一点儿;他们的感情是窄一点儿,粗一点儿;材料是贫乏一点儿;形式是简单一点儿,粗野一点儿;理想的寄托,是幼稚一点儿。但是美术的动机、作用与目的,是完全与别的时代一样。
凡是美术的作为,最初是美术的冲动(这种冲动,是各别的,如音乐的冲动,图画的冲动,往往各不相干。不过文辞上可以用“美术的冲动”的共名罢了)。这种冲动,与游戏的冲动相伴,因为都没有外加的目的。又有几分与摹拟自然的冲动相伴,因而美术上都有点摹拟的痕迹。这种冲动,不必到什么样的文化程度,才能发生;但是那几种美术的冲动,发展到一种什么程度,却与文化程度有关。因为考察各种游猎民族,他们的美术,竟相类似,例如装饰、图象、舞蹈、诗歌、音乐等,无论最不相关的民族,如澳洲土人与Eskimo 竟也看不出差别的性质来。所以Taine 的“民族特性”理论,在初民还没有显着的痕迹。
这种彼此类似的原因,与他们的生活,很有关系。除了音乐以外,各种美术的材料与形式,都受他们游猎生活的影响。看他们的图案,止摹拟动物与人形,还没有采及植物,就可以证明了。
Herder 与Taine 二氏,断定文明人的美术,与气候很有关系。初民美术,未必不受气候的影响,但是从物产上间接来的。在文明人,交通便利,物产上已经不受气候的限制,所以他们美术上所受气候的影响,是精神上直接的。精神上直接的影响,在初民美术上,还没有显着的痕迹。
初民美术的开始,差不多都含有一种实际上目的,例如图案是应用的便利;装饰与舞蹈,是两性的媒介;诗歌、舞蹈与音乐,是激起奋斗精神的作用;尤如家族的徽志,平和会的歌舞,与社会结合,有重要的关系。但各种美术的关系,却不是同等。大约那时候,舞蹈是很重要的。看西洋美术史,希腊的人生观,寄在造象;中古时代的宗教观念,寄在寺院建筑;文艺中兴时代的新思潮,寄在图画;现在人的文化,寄在文学;都有一种偏重的倾向。总之,美术与社会的关系,是无论何等时代,都是显着的了。从柏拉图提出美育主义后,多少教育家都认美术是改造社会的工具。但文明时代分工的结果,不是美术专家,几乎没有兼营美术的余地。那些工匠,日日营机械的工作,一点没有美术的作用参在里面,就觉枯燥的了不得,远不及初民工作的有趣。近如Morris 痛恨于美术与工艺的隔离,提倡艺术化的劳动,倒是与初民美术的境象,有点相近。
这是很可以研究的问题。
(刊1920年《新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