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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存在的婴儿(1)

1

一连两天,我都在此等候母亲。我曾向他们打听过母亲的消息,他们告诉我,再耐心等一等,她就要来了。我知道她迟早会来的,这是一个既定的结果。早一天晚一天来,都一样,总之我会在这儿等着她。这儿是她的必经之路,她哪儿也去不了,和我一样。

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只会生女孩子,她给我生了四个姐姐:招弟、领弟、来弟、唤弟。他们满希望我能来,在那个露水密布的灰色黎明,我们的头顶是地窖的入口,被一块木板紧紧密封,上面掩盖着稻草和杂物。四月份,天气和煦、春风明媚的话,你会看到墙角的几树香樟,春芽将满目疮痍的老叶一簇一簇地挤落,它们急不可待地用一种娇嫩的绿色重新打扮树冠。轮回中的一年又要开始了。菖蒲花、迎春花、竹笋,这是春天中母亲最喜爱的三样东西,它们让死气沉沉了一冬天的院子焕然一新。地平线上铅灰色的云块被缓缓上升的朝阳穿破,黎明正酣。

可我们的头顶依旧漆黑一团,依稀能听见的是舅妈歇斯底里的咒骂和抗拒声。那些嘈杂的声音从众多张嘴中冒出,汇成一道黑色的河流,粗野和凶蛮,是河流中的暗礁。他们说:“你还哆嗦,再哆嗦把你关进去试试!”

舅妈唯一的武器是咒骂。她以大嗓门在石门出名,稳坐骂街的头把交椅,她的声音尖厉而富有穿透力。他们乱糟糟地搜寻,地上的箩筐被踢得满地打滚,嘴中没一句干净话。母亲痛苦地屏息凝神,黑暗的出口随时都有被一把撬开的危险。我坚信会看到雾色的黎明以及呼吸到清新可口的空气。后者现在显得弥足珍贵。地窖里满是肮脏的秽气,腐烂的红薯和蜈蚣、蛐蛐。没死去的经常冷不丁蹦跳到母亲脸和手上,吓得她直打冷战。在这样的混浊空气中,一般待不过一个小时。可是他们折腾了差不多一宿,黎明时分也没走的意思。看来不搜到我们,他们此次誓不罢休了。

母亲的呻吟声在沉闷而潮湿的地窖里回旋。她咬着牙,额头上密布着冷汗。她只能拼命地忍着,手指深深地抠在一堆烂红薯里。尖锐的疼痛与逐渐稀薄的空气,折磨得她奄奄一息。我也快要窒息了。我希望她能快点,再快点。我看见自己小小的身躯正置身在黑暗的海洋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冰冷的水花,无情地吞噬着我。母亲的呻吟越来越大,她努力克制,乃至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流出了血,也没能镇压住那发自肺腑的剧痛。

……

他们累了,坐满了一院子,抽烟,疲惫而愤怒。母亲痛苦的呻吟声频繁地冒出地窖,像受伤的母兽伏在草原低低地吼叫。他们面面相觑后,手忙脚乱地兴奋起来。被血和冷汗浸泡的母亲瘫软在一堆腐烂的红薯上,她的脚下是鲜血淋漓的一团儿,已经不能再称为生命的东西。它们将为数不多的尚未腐烂的红薯全染红了。红薯上沾满了我的生命气息,在地窖门被撬开的一刹那,顺着通道涌来的气流,我轻飘飘地升了上去。外边果然是朝气蓬勃的黎明时的春天,空气清新可口,有些发甜。那一张张兴奋得变形的脸朝着地窖大声地喊话:“找到没?找到没———”“找到了,找到了!”下面传来同样兴奋和激动的口气。“看你往哪儿躲!”

中午,那位陌生的庄稼汉舅舅,将我用一床破毯子包裹起来,放在竹篮里,扛着锄头,一声不吭地走向春天的旷野。骂街好手舅妈垂头丧气、脚步迟缓地跟在他背后。我的母亲脸色苍白,像死了一样,躺在木床上。已经过了一个冬天,床上依旧挂着满是破洞的脏蚊帐,一百年未洗过似的。

舅舅临走的时候,母亲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

“哥……”舅舅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侧身望了她一眼。“别起来,不要紧的———”母亲的眼泪这时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不要紧的,身体养好才有希望呢……”

庄稼汉用粗糙的手揩了揩母亲的泪痕,他额头上的纹路拧了下,映现出一个悲苦的“王”字。

“不要哭了,保重身体要紧,下次再来嘛,反正是个女娃!”舅妈快言快语地说道。

“给我看看吧……”母亲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个请求被舅舅坚决否定掉了,“还是不要看了,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春天的旷野多美啊,金黄的油菜花上嘤嘤地飞扑着采蜜的蝴蝶和蜜蜂。它们毛茸茸的触角密不透风贪婪地采集着花粉;青草还以河岸绿色的原貌。我无限留恋的四月,的确是人间最美好的季节,万物花开,生机勃勃。庄稼汉咬着一锅烟,沉默寡言地埋头往前走,前方是越来越荒凉的野地。我的母亲躺在那张至少有三十年历史的木床上,她已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庄稼汉选好了地方,用八斤多重的新打的锄头开始刨地。几锄头下去,就刨出来一个土穴。他小心地将我安放在这处陌生而潮湿的土穴里,像填埋一只病死的家禽一样。舅妈想揭开毯子最后瞄上一眼,半空中那只伸出的手被另一只更粗糙的手打掉了。他阴沉着脸,几锄头黄土劈头盖脸地向我迎了过来。舅妈指挥他挖深点,再深点,以防野狗刨开吃掉。四周又重归黑暗,我本从黑暗中来,又将回归黑暗中去。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声音,没有语言和色彩,我是黑暗中的精灵。

“你说要是个男孩,赵德贵那该……”

庄稼汉很不耐烦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扛着锄头头也不回地返身走了。竹篮也被扔掉了,若不是锄头春天还得翻地,估计也会落得和竹篮一样的下场。他们甚至没有将这个地方做一番小小的标记,春天万物复苏,用不了多久,新翻的黄土上面将长满青苔和灌丛,这儿将变得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的区别,没人再找得到我。

我在等待我的母亲,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看我。哪怕只看一眼。不过半月,我将从那庄稼汉刨出的土穴中消失。我等着母亲来看我,哪怕一次。

2

我来到青花滩的原因是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在那儿。那位生了五个女孩如今被现实击垮的老男人,白天晃悠一圈累了后,夜里他会回到祖传下来的危房里去。这是一栋民国三十年间建的木头房子,已经往东南方倾斜,靠一根木柱撑住,暂且没有倒塌。今天早晨,母亲见到我时,泣不成声地抓着我的小手,满是愧疚之情地说:“你的父亲还在青花滩,你去看看他吧。”她紧紧地捏住我的小手,祈求得到我的谅解。并不是她表露出来的哀苦打动了我,有一瞬间,我真想去刻毒地埋怨她———但是当她说起父亲,我一下想起了他常年在河岸遭人耻笑的时候,我决定满足她的所有愿望。

父亲是唯一一个曾满世界疯狂寻找我的人,从他来到石门舅舅家那一刻起,确切地讲,是他得知我的消息那刻起。那时他正在远在五百里外的地方做工,得知消息后他兴冲冲地来到舅舅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我的下落。他们起先缄口不言,最后冷嘲热讽地望着这个男人说:“你不是说她不能生男孩的吗?她偏就生了,而且是你的种!”

我的父亲激动地说:“哪儿呢,在哪儿呢?”

“死了。”他们冷冷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