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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痒(1)

站在街角抬头往上看,天空是个三角形,棱角分明。像是给刀劈过似的,少了一大块。立夏过后,南方的天气渐渐热起来,可以穿短袖了。街道上的妙龄女子纷纷换上了新近广东流行的短裙,裸露出一截藕色的玉腿。天气越热,姑娘们穿得也理所当然起来,夏天是属于姑娘们的。胡少坐在一家快餐店的台阶上,斜睨着前方慢慢走来的女人,然后再目送她们远去。她们中的一半人,文胸的颜色是肉色的,余下的则是黑色。黑色明骚,肉色暗贱。胡少如此奇怪地冥想、发笑。他感觉到自己的屁股像块巨大的磁铁,紧紧地吸附在发烫的铁皮上,火辣辣的,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痛。

头上是一块大运摩托车广告牌,太阳照到了一半,另一半像是浸在血里。骑摩托车的女人是艳照门里的明星,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皮衣。有一个小孩站在阴影里,他站一会儿,便跑到阳光底下晒,眼睛死死往太阳望去,直到睁不开眼,败下阵来。妈妈在旁边奚落他说,要晒成非洲土著?为什么要和太阳过不去呢,你斗得过太阳吗?

长途汽车从快餐店旁边不远的大门口进出。操着各种方言的人,匆匆塞进巨大的车身,有湖南话,四川话,潮州话,像一锅乱哄哄的八宝粥。这是他第一回来到南方,也是第一回看到密匝的厂区和汹涌的人潮。和他之前的想象差不多,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差异。各种口音飘荡在湿润的南方空气里,他们按部就班地淹没在如蚁巢般的工厂中。胡少想,小骚是不是这蚁群中的一员呢?

几分钟后,小骚出现在他面前。他吻了她一下。抱了抱,又松开了。

小骚说,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快要崩溃了,昨晚出来的。她的声音太轻了,让人不放心。头发刚染过不久,酡红色的,和她雪白的肌肤很相衬。他看她的眼睛里有血丝,眼皮是浮肿的,像是许久没有睡过觉了。三天前,胡少突然接到小骚的电话。小骚幽幽地说,你太没良心了,我病了,你也不过来看我。胡少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病的。赶紧安慰她。他们平时很少打电话,小骚的工作非常忙,常常加班加得一塌糊涂。他听她一说,料想她肯定病得还不轻。那天他们在电话里聊了许久,胡少问她什么病,她不肯说,只是说睡不着觉,精神状况不大好。

“我一直在等下一个声音,它一直不响,悬在我嗓子眼里,堵得让人发疯。”

她带他回到宿舍。小骚住在公司的宿舍,两居室,里面各摆了两张上下铺的单人床。小骚说,人多的时候,这套房子里可以住十六个人。不过现在只住她和一个同事了,她伸伸舌头笑着对他说。客厅很小,东边通向阳台和洗手间。角落里摆着一台旧电视和冰箱,玻璃茶几上有一些报纸,他看了看,印刷粗糙,一看便知是地下出版物,上面还有很多黄色笑话,极端低级,但是的确很搞笑,比《故事会》上的笑话厉害多了。

小骚的宿舍收拾得非常干净。小小的书桌上摆满了《读者》。码在一起,比书还整齐。你每期都买吗?嗯,她答道。她喜欢猫,墙壁上挂着各种造型的猫咪照。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整个房间都很热。胡少走到窗台前,楼下是一个简陋的篮球场。正午的阳光很刺眼,阴凉处有一个小孩正笨拙地拍着篮球练习投篮动作。南方的植物很茂盛,水分充足,色泽鲜亮,令人赏心悦目。小骚指着不远处低矮的建筑说,那是他们的厂区。

“这一大片都是我们的。我们的厂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有十万人呢。”

胡少听了有些吃惊。小骚又说,“这栋楼全部都是我们的宿舍,三十九层。隔壁那一片也是。”

“这是多少层?”胡少说。“十八。”

菜提前就买好了。看得出,小骚早已准备好了。胡少走到洗手间冲了一个凉,然后帮她择菜。就说,你为什么不养一只猫呢?你不是很喜欢养猫的吗?

没时间陪它,会寂寞死的。她抬头直直望着他,说。

你一个人过吗?胡少说。

她嗯了一声。你呢?和女友分了?

分了。胡少放下手里的青菜说。

为什么要分?

……原因很复杂。

小骚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打开电视机。他们看着电视,偶尔闲聊几句。菜择好了,小骚让胡少看会儿电视,她转身去了厨房。沙发已经很破了,中间有个拳头大的破洞,不知怎么捅出来的。那是一台21英寸的破康佳,和他在北京郊区租的房里的那台一模一样。胡少痴痴地望着康佳的商标,不知它为什么要搞得像个诺基亚。他走到厨房,发现插不上手,小骚说,你还是去看电视吧。

吃完饭,小骚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胡少说不用。小骚说,热吗?胡少就说,热。胡少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说,我给你按会儿摩。胡少的手感很好,他以前跟人学过一阵子。小骚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胡少的手便有些不老实起来。小骚挣扎说,这样不好,对面会看到的。胡少抬头飞快地望了眼对面说没事。他们在那张破沙发上做了起来。小骚又说,同事回来就不好办了。胡少没再搭理,径直地进去了。

小骚躺在胡少的怀里,破沙发经受了一番考验后,又伤筋动骨了一回。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动物世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小骚说,这有吗意思?胡少说,那是真的,还有体育节目,也可能是真的。那其他的呢?小骚说。新闻啊开会啊口号啊,都可能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胡少嘻嘻地笑。小骚说,你真坏。

穿好衣服,小骚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说,这一年多来,我一直睡不好。

是因为夜班吗?他说。

说不上,反正躺下去越久,头脑越清醒。我一直在等下一个声音的出现,它堵在我心里,我都快疯了。她将手插在头发里,痛苦地摇了摇头说,脑袋仿佛不受我控制,长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医生怎么说?开了一大堆药,其实吃了和没吃一样,一点用都没有。是什么声音?

就是嘣的一声。———从高处掉下去的声音。她指了指楼上说。我等了快一个月了,这几十个夜晚几乎没好好睡过,奇怪它再也没响过了……

她抖着将手放下。我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我怎么也不能使它停下来。一闭上眼,就是闹钟声、刷卡声和流水线上的嘈杂声,我做梦都在贴商标……就是没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个世界真安静啊,我等嘣的一声等得要疯了。

能换份工作吗?

我以前试过,不管用的……前天我又梦到我妈了,她好像死了,被车撞死的,我连车牌号都记得,是一辆尼桑车,一个长着巨大的光头撞死的,他下车看了一眼然后就开车跑了。真是奇怪。你还记得我妈妈吗?她抬头望了一眼他说。

胡少没有作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浓烟弥散在他的眼前,除了乳白色的烟雾,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问家里有没有烟灰缸。

没有。她说。哦,她像是想起来说等会儿。她进去拿来一只很小的水晶烟灰缸,里面有两支抽完的“520”牌女式香烟。这是朋友抽完的。她解释说。

她带他逛到晚上才回来。看了一场电影,是《杜拉拉升职记》。完了去逛街,在地王大厦附近的商业街,他陪她买了一套打半价的护肤用品和一身四折处理的火红色的连衣裙。

“这里是市中心,最昂贵的地段。繁华吗?”她问。他点了点头。“他妈的可惜不是我们的。”她说了一句粗话。

胡少不知道小骚为什么要买这么惹眼的颜色,她摇曳地转了转身,问他好看吗?他说了两个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