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光
雪落在北方的洛阳,落在1093年的冬天。年过四十已登进士第的游酢携着杨时,前来拜师于理学大家程颐。先生正端坐冥思,两人在旁虔诚侍立,不敢打扰也不敢走开。及至大师功课完毕,门外积雪已一尺多深,后来便有了“程门立雪”的千古佳话。
这是一场师道尊严的文明之雪。游酢、杨时用行动诠释了中国“天地君亲师”观念,图解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一场中国文化的分界之雪。那场肥沃之雪滋润了南方,由此中国文化重心由北向南转移,二程期盼的“吾道南矣”成为现实,三传之后的朱熹集理学之大成,开创了“闽学”,把儒学发展为新儒学,从此领导中国文化主流,渗入国人精髓和血液,影响中国乃至东南亚的时代精神数百年。
这是一场荣耀闽北的闪光之雪。因为他们,闽北不仅在宋代成为全国文化中心,而且自豪地占领中国文化史册重要一席。中国文化排位认定最权威的形式是列入孔庙奉祀。从汉到清,全国列入奉祀的仅一百多人,福建14人,而闽北10人。这十位都是宋代以后入祀的,就其思想渊源而言大抵与游、杨有关。朱熹《九曲棹歌》吟道:“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专家指出,朱子此诗是为天地立下万古之心的游酢而作。
这是一场众说纷纭的疑问之雪。不在雪下时,而在雪之后。“程门立雪”究竟在内还是在外?游酢有否同往,有否欲唤老师?程颐是坐着还是真正瞌睡?由此衍生诸多问题,在我看来,纯洁之雪蒙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白之处。
理学的发端建立者属于“二程”,大程程颢,小程程颐。两人志向一致,性格却大相径庭。老大为人“温然和平”,甚至连宋神宗皇帝也被感染,要知道理学家和皇帝素来势不两立。当年朱熹讲学朝廷,最后落得逐出国门的结果。而大程却得到神宗口头承诺,“当为卿戒之”。有位学者投师大程门下,月余返回,逢友便说,“在春风中坐了一月”,“如坐春风”的成语据说源出于此。而小程程颐“严毅庄重”,他以布衣身份做了小皇帝的老师。授课要求很严:一是要太后“垂帘听课”;二是一改以前的做法,老师不是站着而是坐着授课,以此培养皇帝尊师重道之心。他一生严谨,晚年有学生问他,你这样谨守礼训是不是太辛苦了?程颐回答,我按礼行事每天就像踏在平地上那样安全,何苦之有?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每天处在危险的地方,那才叫辛苦。游酢和杨时就是奔小程而去,遭受冷遇似乎在所难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一场简单的师生见面有许多的误解,一个经典的传说有不少的谬误。
首先,“程门立雪”是在屋内而不在屋外,至少在屋檐下而不在冰天雪地之中。描写这一典故的资料很多,最权威的有两种:一是《宋史.杨时传》,一是《二程语录》,两处文字都如本文开头所记叙,全无门外立雪表述。《辞海》描写也是如此。门外积雪深达一尺,除了文学意境之外,主要是时间概念,类似日上三竿,两炷香工夫,别无他意。现在人们不是望文生义,认为“程门立雪”当然站在雪中;要不就是为君者赞,站立雪中好学求教,多有感染力啊,以至于游酢祠堂的壁画也是这样描绘。为此当然美丽“冻”人,但却牺牲了真实和游、杨为人的禀性,我想游酢和杨时九泉有知,当不晓得是喜还是愁?
其次,“程门立雪”是双不是单,而且杨时系游酢荐领。现在不少书籍把道统南归第一人授予杨时。“程门立雪”要不根本不提游酢,要不说游酢没有定力,竟想叫醒老师,对先生尊敬远不如杨时。这是天大的失误!游酢幼年天资聪颖,有神童之称,“读书一过目辄成诵”。他20岁左右便与程颐结识。小程感叹游之聪悟,说“其资可以适道”。当时大程任扶沟教育主管,游前往学道。一番接触后,大程竟聘请游君作为教师讲学。厦大高令印教授曾考证过,游酢比杨时早九年接受“二程”理学。游酢为官声名在外,“惠政在民”,精明干练,连游、杨要拜的老师小程也称赞“政事亦绝人远甚”。史料表明,游酢闻道在先,深得“二程”赏识,理论建树和杨时在伯仲之间,而与“二程”感情则甚于或早于杨时。大程去世后,游酢哀痛不已,在府邸设置灵堂,哭于寝门,还亲自撰写《行状》深切悼念。正因为大程老师去世,八年后他才带杨时去拜小程为师,演绎了千古传名的“程门立雪”。我没有把握说故事的导演和主角是游酢,但绝不能忽略怠慢游君,更不能亵渎游君对老师生死不渝的感情。
再者,“程门立雪”不是小程摆谱而是另有原因。有种说法,小程为人狷介,连脾气好的苏东坡也不敢与其交往。“程门立雪”的开始就预兆了结局的寒冷。此言差矣!从《宋史.杨时传》和《二程集》比较看,后者描述更为详细。游、杨站立一尺雪功夫后,先生发问,“二子犹在乎,日暮矣,姑就舍”。如果说程子无视两人存在而径自睡去,如果置两人不屑一顾,那他就不会还嘘寒问暖:天色不早了,你们先住下吧。这与文理和逻辑怎样也说不通。从游、杨当时的身份和游酢和小程的关系看,先生不至冷漠如此。游酢与杨时同龄,当时都过不惑之年,两人都登进士第,尤其游酢还是接受“二程”的劝告参加考试中榜的,更重要的是两人同为理学中人和小程同志同道,当为惺惺相惜,有何理由形同陌路横眉冷对?我想原因可能出在故事所说的“瞑坐”上。“颐偶瞑坐”,“坐而瞑目”,两则史料都这样表述。为何睡而不卧、坐又闭眼呢?最近翻阅中国当代伦理学大师罗国杰先生的文章,才恍然大悟明白就里。原来理学家修身养性、悟道明理非常讲究静坐静思,甚至强调“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常常静中悟道,伏案求索;时时克己反省闭门思过。也许正当游、杨拜师之时,恰遇先生打坐冥想突破的紧要关头;抑或逢小程修行功德圆满关键之际。晚年的程颐学问已到极高明处,脾气也改了许多,但作为修道治学一贯严谨的小程,怎么会停止功课,寒暄应酬以应人情世故呢?吾爱吾生,吾更爱真理!我们为尊师重教、好学上进的游酢、杨时表示敬仰的同时,难道不应该为这位全身心探索真理、孜孜以求完善自我的正人君子鼓掌吗?
那天陪同省社科联的领导拜访延平南山游酢纪念馆。这幢建筑因山就势,风格独特,最奇处在于“金”字形布局。背倚翠绿山脉为“人”字头两边,而馆中两口荷花池则是“金”字两点。门左侧为狮山,右旁为象鼻山,享有“砺狮山而钟秀气,带凤水而焕文光”之誉。纪念馆前身为“御史游公定夫祠”,肇建于元朝,系其九世孙游以仁的杰作。很明显建筑之意出于游酢《诲子》诗:“三十年前宿草庐,五年三第世间无。门前獬豸公裳在,只恐儿孙不读书。”游酢告诫后辈,书中自有黄金屋,国家需要栋梁才。虽然游酢直系并无多少发达,虽然游君为政清廉死后无法归乡,但他的学术思想惠及中国影响世界,他治学为官的风范和教育、文学及书法的造诣,当是万中推一的楷模。可以说他真正践行了理学家所倡导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主张。就是这样一位中国历史上德才兼备的学者,却屡屡被人遗忘,甚至被诟言、被歪曲。那场美丽纯洁的历史之雪为什么总有杂沓的脚印和污泥浊水呢?
久久伫立在游酢纪念馆门前思索,三伏天里竟感到透心的寒冷和凝重,四射的阳光仿佛飘落不尽的金属雪片。思来想去归结到我们思维方式的缺陷和不足:模糊性。东方思维最大的优点和缺陷都在于此。研判微观,没有定量分析和实证手段。于是门里可以说到门外,“瞑坐”变为睡觉,真相实际总有它数量的规定性;数的累积当然会带来性质的改变。真理哪怕多走半步也会成为谬误。片面性。一点论的看人看事,势必求全求纯。唯美的结果必然非此即彼,冰天雪地当然更好体现精神,为人严厉当然冷漠。不知道孔子也有缺点,上帝也有性格。否定性。与前者缺陷相联,容不下传统和文化的杂质,不做扬弃般的并证否定,倒脏水连同孩子一块泼出,加上热衷造反的天性,没有任何崇拜和信仰。更有不少人因为理学的某些糟粕和理学家的历史局限乃至性格缺点,骂理学为“伪”,斥儒家为“丧家狗”。要知道采取虚无主义对待传统,一个国家精神将如无根的大树漂流于洪荒之中。可以肯定的是,不改变国人思维的这些硬伤,将难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让我们清扫历史的灰尘,还那场历史之雪冰清玉洁的面目吧!
(作者系南平市政协主席,原南平市委常委、宣传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