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是大宋文人的梦幻之殿。在文德殿讲学，是许多大宋文人的终级理想，就像很多年后的今天，在百家讲坛开讲，是很多历史学者的一个梦想一样，往往可望而不可即。
因为这样的殊荣，是由皇帝给予的。
熙宁元年的五月，宋神宗在文德殿隆重推出王安石。
不错，神宗决心已下，改革是大家伙儿想得通要改，想不通也要改，但正儿八经开始改之前，总是争取越多的人理解越好啊。神宗以为，必须要给王安石一个平台，一个崇高而神圣的平台，让他讲一讲改革，以统一和鼓舞人心。
文德殿就成为了这样一个平台。
但是人世间的事，过犹不及。神宗没想到，即将走上神坛的王安石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为在很多当朝大儒眼里，王安石——不配。
刘敞就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刘敞博学啊，是当朝研究《春秋》的专家，欧阳修有碰到不懂的地方，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请教。传说中刘敞同志有一次出访辽国，竟对该国的动植物都如数家珍，而在此前，他根本没去过那里，这让辽国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宋国人，有才！现如今，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同志要站在文德殿上听后学者王安石讲课，即便他自己无所谓，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也会看不下去的。
不过，神宗却要一意孤行了。
他反对的正是论资排辈、沿袭旧制。司马光榆木疙瘩脑袋，还是有必要再开化一下的。同时，神宗此举也是要杀一杀那些对改革心存狐疑的三朝元老们的傲气——拜托，与时俱进一点好不好？否则，大家伙就没有明天了！
王安石出场了。
他的面前，放着一把太师椅，而在不远处，神宗神情肃穆地坐在龙椅上凝视全场。
王安石不敢坐了。因为他的前面，是上百个表情复杂站在那儿准备听讲的高官大儒，他的身后是神宗。他到底应该站着讲还是坐着讲呢？
没想到，王安石心中的这个疑问竟被刘敞问了出来。
刘敞是故意这么问他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要提醒王安石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二是考考他对《礼记》的熟悉程度。
王安石知道，不回答是不行的。
准确地说，不做出选择是不行的。
这不仅是对刘敞一人的回答，也是对这个时代的回答。
王安石声音洪亮地告诉在场的同志们：古代侍讲，坐站兼有。真宗以前，在文德殿侍讲的都是站着的，听者可以坐下来，这是对老臣们的尊重。而我王安石乃后进之学，愿仿真宗旧制，站着讲。
刘敞笑了。
这是挫败对手锐气后才有的那种笑。
笑得很不易让人察觉。
但是，神宗还是察觉到了。
坐下讲。
神宗只说了这么三个字。
刘敞脸上的一丝微笑凝固了。欧阳修、司马光等人的脸色则像霜打了一样。空气中瞬间有了尴尬的味道。王安石站在那张太师椅面前，久久未能坐下去。
神宗凝视着他，脸色开始阴了下来。
你不坐？
臣，臣还是站着讲好。
王安石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底气。
看来，你真的愿仿真宗旧制了？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回江宁去好了。
神宗幽幽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却令所有人敛容。
王安石却茅塞顿开。是啊，真宗旧制不足仿，祖宗不足法。真正的改革，就从眼前这张太师椅开始。
他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始侃侃而谈。他谈的第一个题目就是——
祖宗不足法。
王安石问同志们：祖宗不足法是从今日开始的吗？错！每朝每代都在做类似的事情，只是不公开说出来而已。比如这个侍讲，真宗叫坐着讲，仁宗叫站着讲，真宗是仁宗的祖宗，要是祖宗可法，仁宗为什么不法之呢？
台下开始嗡嗡声一片。未几，有人高声哭喊：皇上啊，王安石诽谤祖宗，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此人实乃我大宋乱臣贼子啊皇上！
哭喊的人是宰相韩琦。
就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很多人在韩琦的哭腔中领悟到了此时不哭，更待何时的感觉。他们边声援边哭，文德殿顿时哭声一片。
王安石讲不下去了。
事实上他再往下讲众人也不可能听到什么，因为这哭声，相当的惊天动地，让文德殿充满了不祥之兆。
神宗开腔了。他的声音低沉，却有着相当的杀伤力：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么哭，是打算把我哭死吗？
王安石的文德殿侍讲注定是非同寻常的。
它有了一个充满争议的开头，还有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尾。
因为曹太后生气了。
一般来说，曹太后是不轻易生气的。但是有一种情况下例外——那就是有人打搅了她的清梦。
王安石侍讲这一天，曹太后的清梦就被打搅了。
从文德殿传来的百官们惊天动地的哭声让她不生气都不行。
哎，看来还是要扶上马再送一程啊。当天晚上，曹太后就把年轻的神宗皇帝叫到自己跟前，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年轻人想有所作为，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切不可操之过急。王安石是什么人，值得为他一人和百官们闹翻吗？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要分个轻重缓急，情急之下也不能出口成脏。那王安石对我们赵家祖宗语涉轻率，这是不行的，是要写检讨书的。此事你看着处理吧。
神宗只得奉懿旨硬着头皮“处理”王安石。当然，王安石改革的积极性他还是要保护的，这太后嘴里的检讨书到了神宗这儿他就将它变成了学术论文——神宗要王安石写一篇叫《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的文章，对列祖列宗狠狠地表扬一下，以在太后和百官面前过关。
不错，改革是要坚定不移的，但身段是可以放得很低的。唯如此，才能继续往前走。年轻的神宗皇帝怕王安石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准备找他促膝谈心，没想到王安石却很快将论文交了出来。
论文在太后那里总算是获得了通过。这让神宗觉得，改革面上的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给王安石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