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人在此时给他出主意了。
吴充。
吴充在这朝堂上察言观色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目睹了司马光、王安石、吕惠卿、神宗还有那个范镇的种种表现,仔细揣摩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字后,觉得自己可以发言了。
吴充说,司马光虽然是他的亲家,但亲家有错,他是绝对不会偏袒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司马光的错有多大。勾结地方官员,蓄意破坏新法云云,只是贾蕃的一面之词,可供参考,也仅供参考。要定其罪,还需更多的其他佐证。
吴充说,司马光是当代大儒,是朝野人所共知的知识分子,对这样一个人的处理,尤其要慎重。稍有不慎,人心向背就会出问题。人心向背如果出问题,那就是大问题,是影响变法能否顺利进行下去的大问题,万万轻视不得。所以微臣建议,板子是要高高举起的,但落下来不妨轻一点,免得震倒其他的什么东西……
神宗笑了。
第一次,他在朝堂上笑了。
笑得如此轻松。因为他发现,吴充这个人是有才的,让他当枢密副使,还真是屈才了。
只是,他不明白,何为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要吴充说得清楚一点。吴充就建议,让司马光深刻检讨其反对变法的所作所为,保证今后不再犯诸如此类的错误。检讨书通过审查后印发全国大小臣工传阅,如此可收一石二鸟之效:既挽救了司马光,又教育了大小臣工,有利于变法的深入进行。另外,司马光思想改造工作完成后,可继续留在中央工作,最大限度地凝聚全国士大夫阶层的世道人心,大家心无旁骛地搞变法、谋富强,如此,我们大宋的国力何愁不壮大……
神宗拍案叫绝。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司马光不肯写检讨书。
哪怕是一个字。
在司马光看来,写检讨书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宁可被罢,也不愿意写什么检讨书。
说到底,吴充还是不了解他。司马光没想到亲家吴充会在最后关头给神宗出这样一个主意——呵呵,他以为如此去做就可以保住司马光的官帽,以为自己也尽到了一个亲家的眷顾之情——但是,吴充没有搞明白,司马光是否需要这样的眷顾。
因为司马光是有信仰的人。
司马光的信仰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头可断,血可流,祖宗之法不可变。所谓的变法,断不可行。
神宗头痛了。
为了司马光的不肯就坡下驴。
他本来以为吴充的提议是个走向双赢的提议,但既然司马光不肯往前走,双赢也就不可能实现了。
不过,神宗并没有认输。他从吴充已然流产的提议中得到一个启发:司马光是爱面子的。是个为了面子可以有所牺牲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妨给他面子吧,检讨书不用写了,不过,司马光将从此失去再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机会——神宗安排司马光进了宫观院。
宫观院其实不是道观寺院,而是管理道观寺院的机构。早在真宗年间,宫观院就已经成立,当时的宫观院是一个安排政治异见人士修身养性的绝佳场所。真宗仁慈,一般只让政治异见人士在里面修身养性 30 个月,痛改前非的再出来工作,不思悔改的回家吃老米饭。神宗则比真宗往前推进一步:取消了 30 个月的合同制,而采取包你到死的终身制——别再出来工作了,好好的在里面度过余生吧。
但其实,进宫观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在里面呆着的人级别很高,要参知政事、枢密副使或者计相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宫观院。
与此同时,宫观院的官员待遇也很高,但是就有一条,不准参与政事。
如此一来,司马光就等于被明升暗降了。
其实,不仅仅是司马光,很多反对改革的官员也先后进了这个听上去让人清心寡欲的地方,这其中还包括大名鼎鼎的保守派著名人士张方平。
不过,司马光最后并没有去宫观院上班。他向神宗提出,如果真的要给他一个出路的话,还是将他下放到地方去工作,因为他不想在宫观院里混吃等死。
司马光说这番话时,贾蕃案已在刑部审结,贾蕃被流放到海南,开始过苦日子了。司马光说,贾蕃是我的亲戚,他犯了事,我怎么还能安居京城,不降反升,这也太说不过去了,还是一视同仁,把我也流放了吧。
神宗默然。
他考虑,司马光是三朝老臣了,流放肯定不合适,不利于社会稳定啊——如果能体面地外调到地方工作,那似乎也是一个选择。
不错的选择。
从此以后,京城再无司马光,大家都落了个耳根清净,眼不见心不烦——这,这好像也是双赢啊。
神宗豁然开朗。
几天之后,司马光果然被外调了。
目的地是洛阳。洛阳是大宋的西京,有点陪都的意思,对司马光来说不算是下放;职务是留司御史台,主要忙些行香拜表、纠举违失的事。在神宗看来,这工作既清闲又能满足司马光爱管闲事的爱好,挺好。
司马光也觉得挺好。因为他要开始写书了,写《资治通鉴》。在洛阳,司马光这一写就是 15 年。15 年的时间漫长得可以让世人将他完全忘却,真是世间再无司马光了。但是 15 年之后,垂垂老矣的司马光竟然发现自己又面临着一个人生新选择。这样的选择再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和这个国家的历史——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选择呢?
15 年后的事 15 年后再说。
假变法,真营私?
司马光黯然离开了大宋的舞台中心后,历史的聚光灯继续打在王安石身上,熙宁三年年底,王安石和支持改革的韩绛同时拜为宰相。
没有了司马光的朝堂,改革政策一项接一项地发出。这一次,王安石把教育体制改革作为重点来推。
在他看来,教育问题是个大问题,早在那份《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王安石就提出当务之急是要抓人才。没有人才,法令无法推行,国家无法建设。关于这一点,现如今众人都没有异议。
有异议的是人才的定义。苏东坡认为诗歌写得好的人才是人才,比如他。但是王安石却认为诗歌写得好的人是诗人,不叫人才。更让苏东坡为之气结的是,王安石竟然把科考内容改为新经学,不再考诗赋文学了。这还不算,几天之后,苏东坡绝望地发现,编写新经学教材的人竟然是吕惠卿和王安石的儿子王雱。
苏东坡上书神宗,痛斥王安石假变法,真营私。
神宗找王安石谈话。他隐约觉得,王安石的此项变法太伤筋动骨——自唐朝以来,科举考试就以诗赋作为考核进士的标准。如果这都有错,难道说这些祖宗们都错了?还有,即便要开新经学,也要广择人才,选德高望重的大家、方家来编写新经学的教材,怎么可以让你儿子王雱来操刀呢?
如此一来,这天下究竟成了谁家天下,取士为谁而取?这些问题不搞清楚,寝食难安啊!
王安石看上去却是一脸焦虑。神宗不知道他的焦虑从何而来。
也许,一个人欲望过于强烈时,他的焦虑就会写在脸上——神宗对王安石的焦虑嗤之以鼻。
说说吧,为什么要罢诗赋,开经学?
神宗以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开始他和王安石之间的谈话。
经学可以强国,而诗赋不能。
为什么?
当今我国,缺乏各种专门人才,特别是武学、律学与医学类的,所以臣以为,朝廷开科取士其考试内容应该是与治国有关的礼、乐、刑、政,而不是诗赋文章。诗赋文章娱人可以,却最是空谈误国的毒药,万万不可再以此作为择才的标准了。
神宗沉吟:听上去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可我朝开国以来,国策就是重文轻武。先祖定如是国策,自有其道理。你这样一来,不是把国策改了吗?
王安石淡淡一笑:祖宗不足法。该改还是要改的。
神宗则一声冷笑:祖宗不足法,儿子就可以足法吗?
王安石愣住了:儿子?
神宗感慨万千:自古帝王如尘埃,最是盛名孔老庄啊!贵公子王雱,主修新经学,其千古声名,必将远超于我……开经学,开经学,好啊……
王安石明白了。明白之后却是默然:臣那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皇上要是以为不妥,换人便是。
神宗表情复杂:跟朕说说,选择王雱的道理。朕要是没记错的话,王雱,应该是太子中允吧?
王安石:是太子中允。犬子官不入流,学问也不大。选他来辅助吕惠卿编写新经学教材,实在是情急之下无人可用,非我王安石谋私。这一点还望皇上明察。
神宗轻叹:朕明不明察无所谓,你明察就行了。事情都已走到这一步,这些场面上的话不说也罢。倒是苏轼等人的情绪,值得警惕。现如今,司马光貌似在西京老老实实做闲官、写史书,他的心真能闲下来?设身处地吧,介甫,他司马光看着贵公子在京城编写新经学教材,自己却无所作为,难免要心潮起伏,感慨良多。他的情绪一起来,和苏轼等人的情绪碰撞、会聚后,这事情就麻烦了……
王安石惆怅:这个,臣倒没有想到。当时只着急快点编写新经学教材,也就举贤不避亲了。
神宗听了这话,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举贤不避亲?嗯,也算是一个说辞吧。但愿司马光、苏轼等人能够相信这个说辞。……介甫啊,最近朕常常做噩梦,梦见列祖列宗骂朕是不肖子孙。你说,这“祖宗不足法”的口号,以后是不是不要提了?这口号听着,刺耳、忤逆……你叫朕百年之后,如何面对朕的列祖列宗呢?
神宗说到这里,黯然神伤,眼角竟有点点泪花。
王安石不忍看神宗的眼睛。
他明白,眼前这个曾经雄心万丈的人开始害怕了。
虽然,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会怕一样东西。或是暴力,或是流言,或是疾病,或是衰老。但神宗怕的是伦理纲常。
因为一个事实毋庸置疑——大宋开国百年,多少先祖在天国注视着这个庙号叫神宗的赵氏后人在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所谓变法啊。成了,光耀千秋;败了,愧对列祖列宗。这样的压力,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神宗虽说不是一般人,是帝王,可在愧对列祖列宗这一层面上来说,他的压力比一般人还要大。一般人愧对列祖列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可以了。可神宗不行,他是注定要青史留名的人物,可这留名是香是臭,神宗现在心里一点都没底。
没底是因为对王安石改革的前行方向和力度不放心。神宗知道,改革表面上是他在主导,执行者却是王安石,甚至很多具体的政策都是王安石拍脑袋拍出来的。每一次王安石拍脑袋的时候神宗都有些心惊肉跳。在他看来,这拍的哪是王安石的脑袋啊,这拍的都是大宋江山,拍的是他神宗的脸面与尊严!
因为,改革一旦失败的话,有人会痛骂王安石祸国殃民,但是痛骂神宗祸国殃民、无事生非、乱用奸佞的人只会更多。毕竟,江山是赵家的,王安石说到底只是个帮闲者。
如此一路想来,神宗终于决定,要加强监管,一定要加大对王安石变法的监管力度,严防翻车。对王安石负责其实就是对自己负责。神宗告诉王安石,变法现在要求稳。稳定发展稳定发展,稳定在发展之前,没有稳定哪来发展。如果说前一阶段变法的步子迈得快了一些的话,那么从现在起,千万不可急躁冒进,自取其祸。
神宗说这番话时表情坚毅,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因为他要用这副表情告诉王安石,大宋朝变法的总舵手是他神宗,而不是别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