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也沉默。
神宗以为,司马光的沉默是对某种事实的默认。而他自己的沉默则是对某种即将做出的决定的思考。
是趁此机会一举拿下司马光,还是再等等看?
神宗心里没底。
他看一眼王安石,似乎想从这个人脸上得到一些启示。
王安石没给他启示。因为王安石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欢欣、志满意得或者轻松的表情。他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
忧伤。
这是一种饱经沧桑的忧伤。王安石现在不清楚的一点是,世上如果再无司马光之后,他是否会感受到——
孤独。
在这个世界上,王安石一直以为,棋逢对手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缘分。不错,司马光是反对新法,但这是一种重量级的反对。这样的反对,让王安石有了与之交锋的欲望。
和快感。
他离不开这样的欲望和快感。
现如今,眼见得神宗杀机已现,屠刀将举,王安石唯有一脸忧伤可以呈现了。
神宗看到了王安石的一脸忧伤,只是不明白他何以如此。
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惺惺相惜?神宗嗤之以鼻。
神宗不仅对王安石嗤之以鼻,也对众官员嗤之以鼻。他看得出来,朝堂之上,有很多官员对司马光还是抱持同情心态的。唉,这样的时代,反对变法,与皇上对着干竟然也成了一种潮流,而司马光正是这股潮流的精神领袖。这样的发现让神宗深感棘手。
当然,就现在的时机而言,正是拿掉司马光的好时候——没见司马光本人正手足无措,坐以待毙吗?可问题的关键是,拿掉司马光以后的世态人心将会呈现怎样的走向?这一点神宗无法预料。他只能是首鼠两端,或者说他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吕惠卿站了出来。
吕惠卿总能在历史的关键时刻站出来,然后寻找一个角度恰到好处地切入进去。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人心观测师”的话,吕惠卿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人。
甚至,他比这样的人还牛。
他是圣心观测师。
都说圣心难测,吕惠卿却不以为然——他以为圣心之所以难测是因为没有和皇上在心理上零距离。
此刻,吕惠卿就感觉自己和神宗心灵相通。神宗为什么犹豫不决,在吕惠卿看来是需要一个助力,以帮助他完成某种决定的力量。可惜满朝文武愚笨,硬是看不出来神宗有这个需求。
吕惠卿决定给他。
吕惠卿说:皇上问刚才那些被罢的官员冤不冤?要我说啊,就一个字,冤!
吕惠卿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神宗也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吕惠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吕惠卿继续:这些人冤在哪里呢?冤就冤在他们都当了替死鬼,成了某人欺世盗名的垫脚石。反对变法?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变法呢?变法是让他们俸禄变少了,还是位置变低了?都没有啊!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俸禄甚至更有保障了——因为变法让国库比以前更充实了。可这些人,为什么都看不到变法带来的好处呢?就是因为某人刻骨地仇视变法,此人以大儒自居,以我朝知识界精神领袖自居,却唯恐天下不乱。真是其心何其毒也?!
你说的此人,是不是司马光司马大人啊?
范镇忍不住发问。
吕惠卿轻蔑地看他一眼:正是!
简直是血口喷人!难道那些被罢的官员一个个都俯首听命于司马大人?这里面有不少人官职比司马大人还大,像韩琦、富弼等。他们会俯首听命于司马大人?笑话!
范镇怒斥。
不是俯首听命,而是司马光妖言惑众,恶意攻击变法,成了这群人的精神领袖。非但如此,司马光还指使他的亲戚贾蕃增收免役钱,煽动农民进京闹事。如此先乱新法再打新法的作为,是一个大儒该做的吗?
吕惠卿侃侃而谈。
惠卿……
王安石想制止他,但吕惠卿还是一口气将话都说完了。
其实吕惠卿是故意要这么说的。把司马光的“画皮”在大庭广众面前都揭下来,完成神宗想做却不忍做的举动,这就是他能给出的助力。
吕惠卿这番话一说完,就下意识地抬眼看神宗。
这是邀功请赏的眼神,神宗却不想看他。神宗突然觉得,吕惠卿此人狠则狠矣,可此番话从他嘴里说出,很有些小人的感觉——再怎么着,类似于宣判司马光的活,也不是你个小小的吕惠卿可以做的。
因为这样一来,朝中很多人势必会对司马光产生同情心——凭什么呀,一句话就给定性了?也不给个证据。
但是,既然吕惠卿话已出口,神宗又觉得,这事有搞清楚的必要。怎么处理司马光是政策问题,有没有这事是事实问题。
神宗:司马光,刚才吕惠卿说的你指使亲戚贾蕃增收免役钱,煽动农民进京闹事,可有此事?
司马光神情黯淡:吕大人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神宗感到不快:怎么回事,这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没底吗?
吕惠卿在一旁添油加醋:皇上,司马光不是心里没底,他是心里太有底了。他这么说,分明是和皇上对着干!
王安石听不下去了:惠卿,你让司马大人自己说。
司马光淡淡地看一眼王安石:我没什么好说的。还是刚才那句话。
范镇再一次忍不住了;司马大人,你这么说,不是找死吗?虽说我朝不杀文臣,可你要是承认自己指使亲戚贾蕃增收免役钱,煽动农民进京闹事,这罪,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司马光听了,微微一笑:我承认了吗?听好了,我刚才说的可是——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没有。不错,贾蕃是我远亲,但仅此而已,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神宗糊涂了:怎么回事?司马光,你这话听着不大对头啊?
吕惠卿再次添油加醋:皇上,司马光的话前后自相矛盾,可疑之处颇多。微臣敢断定,司马光指使亲戚贾蕃增收免役钱,煽动农民进京闹事,属实!
吕惠卿,你想致司马光于死地吗?
王安石厉声喊道。他这一喊,所有人都惊呆了。首先是神宗,他搞不明白王安石为什么会在此时突发此言——难道是想出手救助司马光?司马光也不明白王安石到底想干什么,是文人和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是欲擒故纵最后再来招狠的?
吕惠卿则更不明白。他只是在心里有这么一个认定:王安石到底是心太软,心太软,不是干大事的人。
在吕惠卿看来,能成大事者,第一要素就是要狠。落水狗不痛打,反遭其咬。他决定让王安石清醒清醒。吕惠卿提醒王安石,就在两天前,司马光还曾上书神宗,说什么“安石以为贤者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泪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惠。”他这是什么?是进谗,一副嫉妒小人的嘴脸。你王安石倒好,现在在这里做什么老好人。要变法,就不能做老好人。就要旗帜鲜明,不能和稀泥。今天你要是救了司马光,明天你就会被他踩在脚下……
王安石说不出话来。
不是理屈词穷,而是被吕惠卿的一番大白话所震惊。
第一次,他见到了一个人的狠。
第一次,他对吕惠卿感觉到陌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他改革路上的同行人呢?他要对谁捅刀子的话,那绝对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介甫,说说你的看法。
良久,神宗向王安石发话了。
王安石却心灰意冷:这事,还是等查清楚再说吧。
吕惠卿不依不饶:还怎么查清楚,查得够清楚了。贾蕃都已招供,司马光勾结地方官员,蓄意破坏新法,罪不容赦。
神宗皱起了眉头:吕惠卿,朕没问你,你别插话。
吕惠卿却是孤注一掷:皇上,巨奸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吕惠卿……
司马光之心,已是昭然若揭,皇上,切不可养虎为患啊!
够了!你还有完没完?!
神宗突然生气了。
因为他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吕惠卿步步紧逼,要致司马光于死地,这一点,不光是他,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把一个人搞死是容易的,把一种未可知的局面控制住却是不容易的。神宗担心,此时如果拿司马光开刀,大宋的政局、改革的走向是不是还能控制得住,那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可要是不开刀,让司马光今后在朝堂上继续高谈阔论,这改革他奶奶的也很难往下走。
究竟该如何处理呢?神宗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