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被泼了一身脏水。
刑部的消息灵通人士告诉他,贾蕃招了,指认他所干的一切都是司马光主使的。
司马光大呼冤枉,呼完之后才隐隐感觉这里面必有圈套。
那么,谁是设套之人?司马光找到吴充。
不错,枢密副使吴充是王安石的亲家,可他也是司马光的老亲家——司马光的儿子娶了吴充的大女儿。所以就政治立场而言,吴充是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改革。这是司马光找他的一个主要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他们俩是老友了。吴充不可能见死不救。
吴充是在自己家的密室里和司马光见面的。
因为他不确定司马光找他这件事是祸是福。唉,这样的时代,人人杯弓蛇影,个个惊魂未定,防着点总比不防要好。
司马光看上去一脸窦娥,一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他对着吴充滔滔不绝,力陈自己君子行事,希望吴充帮他分析分析,谁是那个栽赃陷害之人。
吴充缄默不语。
或者说心乱如麻。
这年头,谁会是栽赃陷害之人?不好说,因为——
谁都有可能是栽赃陷害之人。
另外,一个可怕的猜测也让吴充心惊不已:司马光他会不会是贼喊捉贼呢?前不久,大宋政坛传出一个爆炸性的丑闻,说是司马光公然扒灰,和自己的儿媳搞上了。这样的丑闻让吴充顿觉脸面无光。他招回女儿,详细询问到底有无此事。女儿却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
这事,也就成了吴充的一块心病:他奶奶的,这年头,君子也可疑啊……
你说,这事会不会是王安石干的?
司马光把脸凑过来,有些狐疑地问吴充。
吴充想了一下,很是沧桑地摇摇头:不好说,这年头,谁都不好说啊……
司马光也想了一下,然后开始自我否定:按说不会啊,介甫的人品我还是知道的,不可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我。再说了,他这么做,等于是自己找人主动破坏新法,这……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吴充依旧沧桑,含义不明地笑了笑:不好说,呵呵,不好说啊……
难道是那个人……?
司马光突然一脸惊惧,不敢往下说。
吴充见他如此,也好奇了:谁啊?
司马光四处打量密室,看看是否有可疑之处。吴充急了:放心。这房间里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司马光这才凑到吴充耳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轻轻说了两个字——
皇上。
吴充一下子惊惧了。他也开始四处打量密室,看看是否有可疑之处。司马光轻笑:怎么?这房间里头,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难道隔墙有耳?
吴充拼命擦头上的冷汗,一时间心乱如麻。其实,关于这种可能性,他也不是没想到。现在,大家伙儿都知道司马光是大宋改革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也是唯一一块尚未搬走的绊脚石。神宗之所以不搬,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个理由,或者说是借口。现如今,值此王安石重整旗鼓之时,拿下司马光已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这一层,早该想到啊。吴充懊悔不已。
司马光看出了吴充的懊悔。但他不明白,吴充为什么懊悔。
很快,他就明白了——吴充这是怕惹祸上身。
的确,这样的时刻,没有人不怕惹祸上身。
如果是皇上亲自设套的话。
——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圈套可解。但是皇上所设之套不可解。
谁碰谁死。
司马光一声轻叹:其实,这仅仅是一种可能性。
吴充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沉寂。
尴尬的沉寂。
令人窒息的沉寂。
司马光站起来,想再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突然流泪了。
司马光的眼泪让吴充惊异。但更让他惊异的是,司马光竟然哀求他了:帮帮我,明天在早朝之上,帮我说说话。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吴充不知道如何是好。
帮,还是不帮?这真是个致命的问题。这样的时刻,哪怕站出来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家破人亡——如果真是皇上设套的话。
司马光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其实啊,这么做还真是难为你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只不过是儿女亲家。你没有义务为我送死的……
吴充表情机械地宽慰他:事不至此,别那么说。
司马光抹去眼泪,一声叹息:唉,死,我不怕;我怕的是,失去清白。千百年后,人们会怎样看待我司马光呢?没人说得清……没人说得清啊……
就这样,在喃喃自语声中,司马光走出密室,只留下吴充站在那里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