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蕃当东明县的县长已经好多年了。
但他却整天魂不守舍。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是整天魂不守舍的。
因为他们别有所求。
贾蕃就别有所求。他不想当东明县的县长,而要做开封市的市长。
不错,从地理位置上看,东明县离开封市不远;从官阶序列上看,县长离市长好像也差得不远。但是很多年来,贾蕃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所以他一直魂不守舍。
只是这一天,他不魂不守舍了。
因为韩琦找他谈话了。
一般来说,韩琦是不轻易找下属谈话的,除非他们有利用价值——这一回,在韩琦眼里,贾蕃就有利用价值——朝廷宣布:《免役法》首先在开封市东明县试行,如果试行后没什么问题,再进一步向全国推广。
韩琦希望它有问题。至于有什么样的问题,他不管。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贾蕃的任务是要找出问题来。
没有问题也要制造出问题来。这是他作为东明县县长当前压倒一切的头等政治任务。
韩琦给贾蕃布置任务时表情严肃,一副没商量的样子。
贾蕃却希望有商量。因为他的诉求韩琦还不知道——事成之后,他想荣升为开封市市长。
韩琦为难了。
其实在相州地面,乃至于在河北地界上,贾蕃要任何一个类似的官职都没问题。可开封市市长,那是大宋帝国首都的掌门人啊!是韩琦说给就能给的官儿吗?
但韩琦斩钉截铁地答应了。口气轻松得就像让贾蕃做自己的管家一般。
韩琦其实是这样一个人:先把赌注押上,至于这赌注到底有没有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重要的是把赌注押上,把身家性命押上。
韩琦回到了开封。
偷偷地。
开封还是那个开封,韩琦却已不是当年的韩琦。
当年的韩琦多风光啊。在开封的大街小巷,他留下的是伟岸而自信的身影,而不是现在过街老鼠般偷偷摸摸的身影。
曾经,被逐出京城的韩琦发誓,不扳倒王安石,决不再回京城。但现在,他食言了。
不过,韩琦以为,自己是战术性食言——为了满足贾蕃的胃口,韩琦要回开封见一个人。
司马光。
司马光却不想见他。
为了避嫌。
因为大宋人都知道,改革在经过了短暂的盘整之后现在又开始弯弓射大雕了。谁是下一个被射的大雕?司马光不知道。他只愿那个人不是自己。
韩琦却执意要见他。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执意要见另一个人,方法其实有很多。韩琦采用的方法是——等候。
他站在司马光家的大门口,旁若无人地等候他出来。
司马光很快就出来了——韩琦死猪不怕开水烫,司马光却怕怕。
不是要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而是要保存朝堂之上最后一点制衡改革的力量。司马光,俨然成了当今反改革力量中的硕果仅存者。
韩琦却不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韩琦以为,硕果仅存者是最危险的,因为什么时候他奶奶的就被人摘掉了。要反对改革,就必须团结起来,而不能搞什么文人式的清高。他直截了当地把来意和司马光说了,要后者动用手中最后的那点权力,保荐贾蕃为开封市市长。
司马光开始“这个……那个……”起来。
不错,他是还有一点权力可以动用,但为什么给贾蕃呢?
为什么是韩琦亲自上门去替此人跑官呢?这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四分之一炷香之后,司马光知道了其中的文章。
因为韩琦向他全盘托出了。
司马光听后,笑了。
笑得很前仰后合。司马光问韩琦一个问题,贾蕃如果蓄意破坏《免役法》的话,不撤职查办已是万幸,还怎么可能高升?
韩琦也笑了,笑得很沧桑。因为在韩琦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定性的。他也问司马光一个问题:什么叫蓄意破坏,什么叫《免役法》本身的问题,这两者谁能搞得清楚?是皇上还是王安石?不错,每次新法出了问题,皇上都会派人调查,可哪一次调查出结果来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所以,不要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司马光还是不肯应承。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一个肯不肯帮忙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他的底线有没有被突破的问题。司马光的底线是:凡事不搞小动作。
如果《免役法》真有问题,他坚决反对;可为了找问题而制造问题,他也决不同意这种做法。
这是君子作为与小人做派的区别。
韩琦无限感慨。
曾经,作为热血青年参加范仲淹改革时,韩琦也像现在的司马光一样,坚守底线不动摇,把君子作为与小人做派切割得一清二楚。可最后结果怎么样呢?世人以成败论英雄。君子败了,小人胜了。当朋党问题出来以后,宋仁宗就对范仲淹和富弼失去了信任,让范仲淹出任陕西、河东宣抚使,罢去参知政事的职务。到庆历五年(公元 1045年)初,范仲淹、富弼又被以更张纲纪、纷扰国经等罪名贬黜。朝中支持新政的官员也都被贬官到地方任职,“庆历新政”推行仅仅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夭折了。
毫无疑问,这是小人打败君子的绝佳案例。自此,韩琦有了一个人生座右铭: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
在他看来,司马光现在就在做伪君子。明明反对改革,却假清高地和反改革人士划清界限;明明老家陕州的家族利益在改革中受损,却又不承认这一点,自我宣传是为了帝国的国家利益而反对改革——这正是典型的、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做派。
韩琦最后气哼哼地离开了司马光的家。
但所有这一切,贾蕃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只要让《免役法》出问题,他就可以当上开封市市长。
可是,《免役法》没有问题。《免役法》条文中规定改无偿劳役为用钱雇役。钱怎么出呢?原来应该服役而现在免役的人,按每户财产状况分成等级,分别交纳不同的免役钱。由州、县官府出钱雇人应役。如此一来,《免役法》使原来轮流充役的农村居民回乡务农,原来享有免役特权的人户不得不交纳役钱——这分明是一部好法啊,特别是对农民们来说,由国家出钱买单请他们去服徭役,远胜过对他们劳动力的无偿征用。所以他们衷心拥护《免役法》。
贾蕃皱起了眉头。
当一部法不与农民做对时,又怎能挑起农民对该法的仇视呢?
特别是,王安石们在河北王广廉事件之后,严令各地不折不扣地执行新法,严禁乱发挥、乱引申,或者搞什么所谓的弹性执法——唉,让《免役法》出问题,不是一般的难啊!
贾蕃决定铤而走险,“弹性执法”一回。他经过仔细研究后发现,《免役法》里规定今后按不同户等负担免役钱——这“不同户等”如何界定,大有文章。还有,《免役法》里规定各地方政府可依当地的经济发展水平自定免役钱,同时可增收两成的“免役宽剩钱”,以供地方留用。贾蕃认为,这些都是可以自由发挥的地方:从宽,老百姓们高兴;从紧,富户们高兴。
贾蕃决定从紧:他提高户等,把原来的第四等户提高到三等以上户,迫使他们缴纳免役钱。因为《免役法》规定:第四等、第五等户是免纳役钱的。贾蕃此举,就是要激起作为第四等户农民的不满,把脏水泼向《免役法》。
果然,民怨开始沸腾。痛骂《免役法》的人络绎不绝。
一片痛骂声中,贾蕃觉得自己离开封市市长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当贾蕃踌躇满志地站在韩琦面前的时候,韩琦的头都大了。
他知道,贾蕃是要官来了。
韩琦却不能给他。当韩琦气哼哼地离开司马光家的时候,他就明白,残局是要自己来收拾了。
贾蕃说:乱了,东明县已经乱了。百姓们人人痛骂《免役法》,说它不得人心,是一部恶法。
韩琦点点头,老成持重地说:很好。
贾蕃等他的下文,韩琦却不说话了。贾蕃只得提醒他:大人,这个开封府的事……
韩琦装糊涂:开封府什么事啊?
贾蕃急了:韩大人,你可不能赖皮啊!当初我们说好的,事成之后,你让我主政开封府。
韩琦笑了:是吗?我说过吗?
贾蕃怀疑地看他一眼:韩大人,你……你不会得了健忘症吧?
你说呢?
我看……不像。
韩琦又点点头,老成持重地说:你说得很对。但是这官,我不能给你。你得问皇上要。
贾蕃被骇住了:我……我怎么敢向皇上要官呢?他要知道我破坏《免役法》,韩大人,我可是要被弃市的啊……
韩琦:知道就好。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重新走回一脸惶恐的贾蕃面前,幽幽地说,王安石不倒,官做得再大也没用。我的遭遇你还不知道吗?
贾蕃急了:可是大人啊,王安石您都搞不倒,我怎么能搞倒他呢?
韩琦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贾蕃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强大力量。王安石再牛,牛得过人民吗?
贾蕃似懂非懂地看着韩琦,不知道这个一脸阴沉的老狐狸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