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去见神宗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神宗面对他时什么也没说。
只是看。
很多年来，神宗经常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他眼前的一个个官员，什么话都不说，直到对方心里发毛。
他把这，称之为一个王者的威严。
但这一次，司马光没有感受到他的王者威严。
因为眼神。
神宗的眼神有问题。
一片迷茫——
和无助。
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司马光无从知晓。
你高兴了吧？王安石不干了。
神宗突然面无表情地抛出这一句话，令司马光猝不及防。
司马，你是搞历史研究的，你说说看，变法者是不是没有好下场？商鞅是怎么死的？车裂吧？王安石会怎么死？你猜猜看……
皇上……
司马光心情复杂。
朕会怎么死？你再猜猜看……
神宗站在他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司马光跪了下来，心里一片惶恐：皇上……别说了……
如果不行新法，大宋会怎么死？你再给我猜猜看……
神宗步步紧逼。
司马光痛苦摇头，无言以对。
为什么不支持王安石呢？你司马光为什么要让朕孤军作战呢？不错，你是很有影响力的一个大儒。可你这个大儒，只会夸夸其谈，只会利用你的影响力误国误朕误天下！从今以后，你是把自己的名声保住了，却让我和王安石承担千古骂名，你司马光就是这样做大儒的啊？啊？！
皇上……自古以来，变法总会被利用，会血留成河、江山变色。变法之害，不下于政变啊。皇上，变祖宗之法，就是打祖宗耳光，否定祖宗之法的合理性，其害何其大也。江山还要不要，赵氏家族执政的合法性还要不要……王安石提出“祖宗不足法”的口号，在臣看来，不是心怀叵测，就是无知之极！皇上万万明鉴啊……
司马光苦口婆心。
神宗却颓然坐下：可是……要不变祖宗成法，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入不敷出，军饷不足，一旦辽国、西夏联手叩边，拿什么去抵挡？你不知道，大宋的江山，已是岌岌可危了……
司马光不解：皇上，大宋开国百年来，虽偶有战事，却总能找到解决之道。怎么……怎么今天就岌岌可危了呢？
神宗看他一眼，黯然神伤：以前老祖宗使的是个“拖”字诀，现如今那是再也拖不下去了。国势不可为，国势不可为不是一年两年了，唉……
司马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场君臣间的对话之后，神宗让司马光做一件事：给王安石乞退的奏疏写回信。
神宗说，司马光写。
神宗是这样说的：今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司马光写得很认真。因为他在书写历史。
不错，神宗曾经是锐意变法，但现在却已是意兴阑珊。虽然他找司马光一吐胸臆时很是慷慨激昂，但仅此而已。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慷慨激昂易，逆水行舟难。
对于眼前的神宗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被证明是场闹剧。
也是悲剧。
“朕之所望，将以委谁。”恰恰说明了在他心中，王安石是不可委的。
也没人可委。在接下来的岁月里，神宗准备在惆怅的心绪下拨乱反正，回归正轨。唉，壮志未酬又怎么样？国势不可为又怎么样？从此之后，世上再无王安石。
神宗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