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安石改革集团人心涣散之时,韩琦就觉得,可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了。
熙宁三年二月,韩琦给神宗写了一封信。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封请罢《青苗法》的信。
在写这封信之前,全国各地反对施行《青苗法》的声浪已此起彼伏。当然,这股声浪不是空穴来风,它是由韩琦、富弼精心策划的。此二人在自己的辖区暗中实施加成抽税、强贷青苗钱,并示范推广到全国。很快,民怨就沸腾了,不明就里的老百姓只知是《青苗法》苛税猛于虎,却不知这已是走样的《青苗法》。
正是借着这股民怨,韩琦写下这封令神宗感觉烫手的信。与此同时,神宗派出的调查组上报称,目前全国的形势很糟糕,人人痛骂《青苗法》,已经搞不清楚是法本身有问题还是实行过程当中出了问题。
更要命的问题则在于,即便是查出实行过程当中出了问题也不好处理,全国到处是这样一种情况,法不责众,处理谁好呢?
神宗几乎要昏倒。他奶奶的,都说邪不压正,现如今,歪风邪气怎么如此盛行呢?改革,究竟在哪个环节中出了问题?
或者说,现阶段,究竟该拿谁开刀?
神宗没了主意。
左正言李常向神宗建议,可以拿开封府的推官苏东坡开刀。
不错,苏东坡是不在中央工作了,没有机会天天找王安石吵架,可他现在干了比吵架影响更坏的事——李常奏报,苏东坡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地篡改《青苗法》,把钱借给市民,如此一来,急需贷款的农民没钱开展农业生产,不种地的市民却拿着农民的救命钱去打麻将,或者胡吃海喝。怎么,他苏东坡就是这么做京官的啊?!
李常愤怒了。
神宗也愤怒了。他把苏东坡叫到跟前,要他当着吕惠卿的面给自己一个说法——吕惠卿是《青苗法》的执笔人,最清楚苏东坡搞的那一套有没有篡改《青苗法》。
苏东坡看上去一副很坦荡的样子。他辩称自己并没有篡改《青苗法》,而是丰富和发展了《青苗法》。他承认是把钱借给市民了,但他又辩称自己的本意不是让他们去打麻将,或者胡吃海喝,而是用于开封的文化教育。苏东坡认为,《青苗法》最大的不足就是厚此薄彼,农民得好处了,市民呢?还是一无所有。所以,开封现在需要的是均衡发展,农民、市民要一视同仁。
吕惠卿笑了。
是嘲笑。
他告诉苏东坡,法律这个东西是严肃的,自由发挥、乱发挥不叫丰富和发展。《青苗法》从来没有规定国家的钱可以借贷给市民。因为这是一项针对农民的政策。你这样做,是曲解了这项法律的本意,也扼杀了皇上体恤农民的仁慈之心。更要命的一点还在于,你把国库里的钱贷给市民,市民都是无产者,拿什么抵押?没有抵押,又怎么可以保证如数收回呢?
神宗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
苏东坡的脸也阴了下来。
不仅阴下来,看上去还很委屈。他大声地说,《青苗法》虽然没有规定可以借贷给市民,可也没有禁止借贷给市民啊。法无禁止皆可行。改革嘛,胆子就要大一点,步子可以迈快点。处处拘泥新法,新法也会变成旧法。再说什么是皇上的仁慈之心?苏某以为,把钱既贷给农民,又贷给市民,方能体现皇上的仁慈之心!
苏东坡义正词严地问道:我请问吕大人,新法中哪一部法律是恩泽市民的,没有嘛!这恰恰是立法的不足。所以,我觉得今天要检讨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你,你简直是狡辩。
吕惠卿懵了。
曾经,吕惠卿以为自己是狡辩的高手。今天,他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神宗也懵了。
因为他觉得苏东坡的话听上去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难道,这部法律真的有问题?
第一次,一向坚决支持改革的神宗拿不定主意了。
神宗开始问道于曾公亮。
曾公亮是鸡肋宰相。
不错,大宋的宰相多,但是大部分宰相都是鸡肋型的。俸禄是有的,权力是没的。是谓鸡肋宰相。
曾公亮做鸡肋宰相已经好多年了。韩琦当权时,他就是鸡肋;王安石改革时,他也还是鸡肋。不过能做到这一点其实已相当不容易。
因为,很多鸡肋宰相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曾公亮却不然。他的宰相生涯似乎看不到尽头。关于这一点,很多年后,曾公亮将其归功于自己的处世哲学。
曾公亮的处世哲学是四个字。
首鼠两端。
在他看来,首鼠两端不是贬义词,只是一种处世态度罢了,类似于不偏不倚,不走偏锋的意思。
曾公亮觉得,不偏不倚、不走偏锋不容易啊,他是要受得了委屈,耐得住寂寞的。韩琦当权时,曾经骂他没有原则,没有底线,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曾公亮忍了。甚至,神宗也一度骂他是韩琦的“伴食”,希望他有所作为,赶走韩琦,可曾公亮还是一副懦弱样。
结果,自诩为很有原则、很有底线的韩大宰相被贬相州,而他曾公亮依旧做他的鸡肋宰相。
并且看样子还会继续做下去。因为不管是神宗还是王安石,都希望有一个鸡肋型的宰相来装门面——这是大宋官场的潜规则。
不过,神宗此番之所以要问道于曾公亮,看重的并不是他的鸡肋,而是——不偏不倚。
在某种程度上说,不偏不倚代表了公正、客观,代表了一个旁观者的立场。
神宗此时需要旁观者曾公亮来做一个评判,这《青苗法》到底有没有问题。
一般说来,旁观者曾公亮面对问题时是不会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的。
当然也不会给出否定的回答。
他常常给出的是既肯定又否定或者既不肯定又不否定的回答,以显示他的不偏不倚,公正、客观。
因为这样做才符合他的处世哲学。
但这一回,曾公亮却意外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肯定的不是王安石,而是——韩琦。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神宗在密室里面无表情地把那封韩琦来信交给曾公亮,希望他看后发表高见。
曾公亮看了以后果然发表了“高见”:韩琦不忘王室,忠于朝廷,所奏似有所本。
神宗愣住了,被曾公亮的“高见”所震撼。
不错,风格还是那个曾公亮风格,用了个“似”字,以显示他的审慎与客观。但毫无疑问,这一回的曾公亮是肯定韩琦的。关于这一点,傻瓜也能从他的话里面听得出来。
所以神宗被震撼。
关于曾公亮和韩琦的过节,神宗比谁都清楚。韩琦位高权重时,曾公亮一直是韩琦鄙视的对象。现如今,韩琦他老人家被赶出中央,曾公亮却肯定与赞赏他,这只能说明两点:一、曾公亮同志人品高尚,虚怀若谷;二、韩琦所说确实有道理,连曾公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神宗倾向于第二点。因为这么多年来,曾公亮同志的人品情况他还是了如指掌的。这个同志的人品说高尚那是抬举他了,说卑鄙当然也谈不上,就是一个小心谨慎、患得患失的老好人。
所以只能是第二种情况。
但是令神宗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小心谨慎、患得患失的老好人,为什么会在如此敏感的新法问题上支持失势者而不捧场当权者?难道《青苗法》真的有问题?
神宗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