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回家后就病倒了,再也没站起来。
直到文彦博带着一脸阴谋出现在他面前。
的确,相由心生。一个心里时刻装着小九九的人,他的脸相是不可能从容、淡定的。
而是一脸神秘和诡异。
就像此时的文彦博。
此时的文彦博将嘴凑近司马光的耳边,说:司马大人拟定的今年的策问题被废了,时间就在昨天夜里。
司马光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是个神奇的国度,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唉,谁让你生在大宋呢?认命吧。司马光黯然神伤。
文彦博急了。
因为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反应。他真诚地希望司马光拿出当年砸缸的勇气来,和神宗理论——还当不当他是大儒了?拟一策问题容易吗?那是要付出很大心血的。
文彦博拼命给司马光打气,希望他不泄气,不放弃,急国家所急,急人民所急,哪怕是急陕州人民所急,更哪怕是急他陕州宗亲所急,去和神宗理论——改革正轰轰烈烈地损害着司马光的家族利益呢,怎么可以任人宰割?
司马光睁开眼睛:你干的?
什么?
上下联手,内外勾结……
文彦博装糊涂:没有啊,这都是地方官员自发所为。我只不过是评论了一下新法而已。
司马光重又闭上眼睛:好一个评论一下而已。你文大人是何等人物,不用开口说话,下面的人都能揣摩出你的心思来,你这一评论,那不等于明白告诉那些地方官,该怎么下手吗……
其实……
文彦博还想为自己辩解,司马光摆了摆手:其实,文大人以何种手段反新法我不管,也管不着,但你不能把手伸到陕州去,伸到我的宗亲那里,搞什么上下联手,内外勾结……不错,我司马光是反对新法,却是光明正大地反对,不搞小动作,更不搞阴谋诡计……
司马光停顿了一下,又用手指指文彦博:你啊,死定了。这回皇上彻查《青苗法》执行情况,你不露馅才怪呢。
文彦博却是不慌不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担心,司马大人的下场比我更惨啊。的确,你是光明正大地反新法,在朝堂上和皇上对着干,殊不知,这样死得更快。你看看你看看,你辛辛苦苦拟的策问题已经被取消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开始对你下手了。
司马光无语。
文彦博继续:其实啊,我说你光明正大地反新法,那是恭维你。你扪心自问,真能时时处处光明正大吗?
司马光一脸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样子:请举一例。
真要举例说明?
举。
好!
文彦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撕下司马光画皮似的对他说:不举别的例子了,就说说你的策问题吧。为什么被取消?皇上眼睛毒着呢。他看到了这道题目后面包藏的祸心!你司马大人在策问中问什么不好,偏偏要质问王安石的三不足?!这是你该问的吗?这是你在如此敏感的时刻该问的吗?你……你这不为难变法派吗?假设变法派不敢承认“三不足”,变法就失去了理论根据;如果变法派敢于承认“三不足”,就等于冒犯了天下儒生士子。你现在出题让天下儒生士子回答问题,那他们的答案只有一个,决不拥护新政。是啊,表面上你司马光不表明态度,让天下读书人来回答策问中的问题,可皇上不是傻子,他肯定看得出来你司马大人在发动舆论来围攻新政,这不是阴险狡诈又是什么?!
司马光一下子呆若木鸡。
唉,人世间的事情真是经不起分析。不错,他是有让天下儒生士子对新政发表看法的考虑,却绝没有发动舆论来围攻的意思——但皇上,会明鉴他的用心吗?
司马光很快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皇上都已经取消策问了,还明鉴他的什么用心。
事到如今,不管他采取什么手段,在皇上眼里,他和文彦博就是同一路人,都是持不同政见者。而历朝历代,这类人绝没有好下场。
司马光至此,感觉自己正处在历史的夹缝中首鼠两端,茫茫然不知所之。
其实我是为大宋好啊
一双手。
一双肥厚的手。
一双肥厚而多疑的手。
在司马光最是去意两彷徨的时候,坚定地搭上了他的肩头。
还是文彦博。他热烈地看着司马光说,你,注定是要永载史册的。因为,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一刻,站在你身边的人还有我。
司马光表白自己,其实我是为大宋好啊,皇上怎么就不理解这一点呢?
司马光做如是表白的时候眼泪差点就出来了。文彦博却是呵呵一笑。
因为这是他的口头禅。文彦博在京城对各色人等发表谈话时第一句话必是“其实我是为大宋好啊……”然后再如何如何,表情就像现在的司马光一样,说到动情处,那是决不吝啬眼泪流出的。
皇上太年轻,不知道变法的凶险。他迟早要毁在王安石手里,留下千古骂名啊。
文彦博看上去不胜感慨,司马光闻得此言深以为然。事实上事情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也只能认可自己和文彦博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管他为公为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变法继续向前才是当前最紧迫的任务。
但是,怎么阻止呢?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任务是可以完成的,有一些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
但是,文彦博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要用心去做——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神宗现在旗帜鲜明地支持改革,那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压力。
不错,是有大批官员激烈地反对改革,并为此被贬、被罢,但这些,构不成对神宗的压力。
原因是力量不对等。
神宗是什么人啊?天子。所以人间的反对力量对他来说不是力量,而是挠痒痒。
只有上天才能给他压力。
说什么天命不足畏,那是老天还没有使脸色。如果在此轰轰烈烈改革之际发生严重的天灾呢?看你畏还是不畏!
文彦博豪迈地做如上设想。
司马光却对文彦博如此荒诞不经的设想有些哭笑不得:老天使脸色?那是你凡夫俗子可以预测的吗?
文彦博笑了——他笑司马不用心。文彦博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摊开,然后放在桌子上,请司马光上前细览。
司马光漫不经心地凑上前去随意浏览。很快,他就流汗了。
司马光的汗没有流在脸上,而是流在后背上。
因为后怕。
文彦博确实用心,而且用的不是一般的心。
他在这张纸上绘出了一幅本朝百年天灾图,并从中总结出一条铁律:大宋开国以来,每隔 15 年左右的时间,就在北方各路州发生一次较大规模的天灾,非旱即涝,或者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按照这样的规律预测,下一次的悲情时刻,已近在眼前。
司马光一声轻叹:文大人之用心,不可谓不深。只是如此手段,不怕天谴吗?
该天谴的是王安石!他搞的那个什么新法,老天爷都不答应。文彦博大义凛然,仿佛正义的化身。
司马光苦笑,指指桌上那张纸:文大人,你可看仔细了,这百年天灾,总不成都是王安石搞出来的吧?
文彦博也笑,笑得很坦然:这……这不就是一个手段嘛?
你这叫不择手段!
司马光突然间重回他的底线,一副没商量的神情。
夏虫不可语冰。
这是文彦博此时此刻脑子里冒出的一句话。
不错,司马光是大儒,在他看来却是迂腐的大儒。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不择手段。只要最后的目的地是胜利。
文彦博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好事。关于这一点,他文彦博体会得那叫一个深刻。
可惜司马光体会不深,所以他们不可能有共同语言。
但司马光还是向他发话了。
因为——司马光发现了一个新角度。
解决问题的新角度。
的确,利用天灾不仅是不择手段,说到底也是不可期待的。老天的事,真能说得那么准吗?所以归根到底,可以期待的还是人。能够影响神宗命运的人。
不错,是太后。
神宗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改革,太后没有旗帜鲜明啊。她在旁观这场改革闹剧的进展情况。江山是神宗的,也是赵家列祖列宗的,太后是不可能任由王安石等人胡来的。司马光以为,太后此时之所以还没有出手,只是因为还没到那个临界点上。
任何事物都有个临界点,在某种意义上说,临界点就是拐点。让我们静静地等候,等候那个点的到来。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司马光最后语重心长地对文彦博如是说。
唉,谁说夏虫不可语冰?这可以说是夏虫对冰的政治交代。文彦博顿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