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感觉,从富弼辞职获得挽留之后,改革和反对改革的力量正变得势均力敌——一切进入了僵局。神宗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敢再公然打击反对改革的异议人士了。
这就好办了。文彦博激情洋溢地告诉致力于研究茶道的富弼——现在,僵局出现了,破局还会远吗?
文彦博以为,打破僵局,有的时候只需要一根手指头,而老同志富弼就是文彦博心目中的金手指。
可文彦博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富弼依旧端着那把茶壶,不愿出手。
文彦博其实不知道,和他革命的乐观主义情怀不同,半缘修道半缘君的富弼现在秉承的是谨慎的悲观主义人生观。在富弼眼里,他没有看到茶壶将倒的迹象。
不错,他要出手,茶壶是可以倒掉。但是倒了之后呢?自己的手会不会被烫伤?这一点是富弼要考虑的。
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时别乱伸手。富弼闭上了他老成持重的眼睛。
难道富老还怕失去什么吗?
富弼的耳朵里突然飘过来一句问话。
是文彦博的声音。文彦博专程赶到他的住所,和他探讨人生哲理。
文彦博:富老说得对,龙井和碧螺春的区别就在于没有区别。我和你有区别吗?韩琦韩老和我们有区别吗?没有啊,都是一个茶壶里的茶水。我们被倒掉了,富老也不可能硕果仅存吧?
富弼依旧闭着眼睛,呵呵一笑:老夫从未有过如此奢望。
所以说富老是不怕失去什么的。文彦博靠近他——其实也不需要您老人家亲自动手,您只需向皇上推荐苏东坡为御史,接下来,王安石怕是没安稳日子过了。
富弼睁开眼睛:你确定皇上会采纳老夫的建议?
富老的面子,皇上不能不给啊。上个月,富老要告老,皇上不是亲自挽留你了吗……
好吧,我就让你们再当枪使一回。
富弼把茶壶放在一边,两只眼睛看上去开始有生气了。
但是,苏东坡却没有当上御史。
不是富弼不力推,而是神宗改了主意。
因为神宗看到了两件事情的联系。从苏东坡文德殿弹劾王安石到富弼亲自出面推荐苏东坡担任御史,神宗感觉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御史是什么?是职业挑刺官啊。苏东坡要做了御史,王安石还要不要改革了?朝廷的人心向背又将如何排列组合呢?要知道苏东坡可是当今最有名望的文坛大师之一,他要是公然和王安石 PK,这改革就算是半途而废了。
所以,富弼这是在找死。
神宗的心渐渐地冷了,也硬了。
不过,他没有马上拿富弼开刀,而是先拿苏东坡开刀。苏东坡的职务由史馆判官调任为开封府推官,如此一来,苏东坡就等于从中央被贬到地方,虽然还在京城,却是远离了权力中枢,再也不能对王安石说三道四了。
神宗希望富弼明白,他老了,不中用了,就不要再有所作为了。此前之所以有挽留并不表明他富大人多么多么重要,仅仅是走个形式而已,千万别表错情。
富弼当然明白神宗的意思。
不错,被贬的人表面上是苏东坡,但何尝不是针对他富弼的。
这一回,真是倒茶不成反被茶烫了。
一夜之间,富弼白头。
这位年轻时曾经出使契丹,力拒割地,二度拜相的老人开始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行政不作为——他罢工了。
富弼一连几天不上朝,以表达他对神宗的抗议。
神宗没有理睬他的抗议。对神宗来说,不理睬其实就是一种理睬。他要富弼深入骨髓地领会——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可有可无的。
就像他富弼。
白头的富弼也终于明白:谢幕时刻已到,再赖在台上抗议,只能是自取其辱。
他再一次上交了辞呈。这一次他的心情是四个字。
万念俱灰。
神宗准了他的辞呈。富弼最后出京做了亳州行政首长。从此这个老臣远离了权力中枢,成了一个有故事的老人。
但他什么都不说。他只是看。他要在有生之年看一看某些人的归宿,如果他有幸能看到的话。
这几乎是富弼现阶段做人的唯一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