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阵吵闹声从门外传来。不知是谁在那里大喊大叫,又不知是谁被人以暴力对待,撞击到了门板上。从门口进来一个举止异常粗鲁的水手,一条女式围裙还系在他身上。他高声叫道:“外面怎么这么多人!”他似乎觉得自己还待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不断将胳膊肘顶向各个方向。等他清醒过来,正准备冲船长敬礼,忽然发现一条女式围裙正系在自己身上。他一把扯掉围裙,丢在地上,并说:“他们竟然在我身上系了一条女人的围裙,真是太恶心了!”话音未落,他又一下将脚跟并拢,朝船长敬了个礼。旁观者有人想笑,船长却庄严地说道:“情绪昂扬就是这种状态。外面那些是什么人?”书巴尔忙说:“是我的证人们。船驶入港口以后,这帮人就好像疯了一样,真是没礼貌,还请您见谅。”“叫他们马上进来。”船长下达了命令,旋即又对参议员讨好地说:“尊敬的参议员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那就请您带着您的外甥跟随这名水手到小船上去吧。参议员先生,我很荣幸能认识您,但愿我们很快又能有机会再见面,继续我们本次被打断的针对美国远洋航运进行的讨论。不过下一次也许又会遭遇与今天类似的状况,再度将我们的谈话欢快地打断。”参议员笑道:“我有了这个外甥以后就什么都不想了。真是太感激您今天的盛情款待了!请多多珍重!我们可能很快又会迎来下一次会面了。”参议员热烈拥抱住卡尔,又对船长说道:“希望下次到欧洲旅行时,我们能有更长的时间相处。”船长说:“我真心希望如此!”两人握手告别,卡尔没有说话,只是与船长轻轻握了握手。随即,书巴尔便带着一堆人围拢过来了。他们约莫有十五个人,个个情绪激动,又喊又叫,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参议员应水手的要求,跟随在他身后。为了能让他们从这堆人中间顺顺当当地过去,卡尔便一马当先,帮他们开辟出了一条道路。这群人本性良善,对于司炉工与书巴尔之间的争执,他们只觉非常好笑,全无其他想法。就算是在船长面前,他们也忍不住想要将这种愉悦的心情表露出来。在厨房工作的莉娜也掺和在这堆人之中,她见卡尔发现了自己,便笑嘻嘻地朝他眨了几下眼睛。那名举止粗鲁的水手把那条围裙扔给她,事实上,那围裙就是她的。她接过来,又系到了自己身上。
水手引领卡尔和舅舅走出了这间办公室,走进了窄狭的走廊。几步开外就是一扇小门,他们过门以后,又往下走了几级台阶,随即就见到那艘小船了。水手连想都没想,纵身就跳到了船上。看来他是水手们的小头目,船上的水手一见到他,马上便朝他行了个礼。参议员正打算叫卡尔当心脚下的台阶,忽然就见卡尔站在台阶最上头号啕大哭起来。参议员将卡尔紧紧拥在怀中,用右手捧着他的下巴,用左手安抚着他。他们保持着这种姿势,缓步下了台阶,恋恋不舍地来到船上。参议员让卡尔坐在自己对面一个不错的位子上。接着,他向水手们做个手势,水手们领命,立即划动小船,离开了大船。当驶离大船不过几米远的时候,卡尔看到自己的对面正对着那间办公室的窗户,这个发现叫他大感意外。书巴尔的证人们将三个窗口都挤得密不透风,他们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向参议员和卡尔告别。参议员随即向他们道谢。有位水手在稳稳地划动船桨的同时,竟然还挥手送出了一个飞吻,真叫人叹为观止。只不过,司炉工去了哪里呢?卡尔在与舅舅促膝而坐的同时,不禁使劲儿打量着舅舅,疑惑地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对自己而言,舅舅真的能取代那个司炉工的位置吗?舅舅并没有看他,一味凝望着海面上翻涌的波浪,他们乘坐的小船正在这波浪中漂浮摇曳。
老光棍布鲁姆菲尔德
这天晚上,老光棍布鲁姆菲尔德想回到自己位于楼上的家里去。他家住在七楼,要爬上去显然并不简单。他一面上楼梯一面想,生活这样孤独,简直不堪忍受。这也是最近一直存在于他脑海中的一个想法。他爬七层楼只为了进入那个空荡荡的家。回到家以后,他照旧要换上睡衣,一边抽烟斗一边读法文杂志。最近几年,他一直订阅这本杂志。他自己酿了一些樱桃酒,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喝上一杯。这样度过半个小时,他便要准备睡觉了。由于他的女佣总是习惯于在铺床时马马虎虎,不管他怎么提醒,她都不肯改正,所以他只好每天睡前自己再把床铺一遍。他总是在想,要是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能有个人在一旁帮忙该有多好啊,甚至对方只是垂着手做个旁观者都好。自己是不是应该买一条小狗,是布鲁姆菲尔德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狗是一种能取悦主人的好动物,其最大的优点就是对主人忠心耿耿,并懂得感恩。布鲁姆菲尔德有个同事,他们家就有这样一条狗。它只会跟它的主人走,别的人无论如何都拐不走它。如果它跟主人分开了一段时间,再度与和善的主人重逢时,它便会将自己内心的喜悦全都表露出来,大叫着迎接他的到来。当然,养狗有利也有弊。狗会把家里搞得很脏,不管主人多么注意它的卫生,都避免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除非次次带它进门前都能把它的全身清洗干净,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行的,会对狗的健康造成损害,也会给狗主人带来莫大的麻烦。而布鲁姆菲尔德偏偏又难以容忍家里整天脏兮兮的。他的家一定要保持清洁卫生。因此,他一直对那个做起清洁工作来一味敷衍了事的女佣非常不满意,每周都要为此跟她发生多次争执。女佣的听力不大好,因而他总是拽着她的手臂,直接带她去看那些令他不满的脏兮兮的地方。现在家里的卫生环境总算与他的标准差不多相符了,他在女佣身上花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他一直谨慎地将污秽拒之门外,若在此时买一条狗回家,无疑就是敞开大门,任由污秽登堂入室了。到时候,家里肯定也少不了与狗形影不离的跳蚤。有了这些家伙的存在,布鲁姆菲尔德迟早要再找一间房子,对一条狗拱手让出自己的家。实际上,养狗的缺陷有很多,污秽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狗会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病。得病以后,它要么跛着脚来来回回地行走,要么缩成一团待在某个角落中。它会不停地发出响声,如轻声咳嗽,哀声低叫,还会因为某种未知的痛楚发出呕吐的声音,结果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狗主人便需要悉心照料它,给它盖上毯子,给它喂牛奶,给它吹口哨听。狗主人当然会祈祷它的病会很快好起来,只可惜它或许没那么幸运,只是生一场小病,很快就会康复,也许它得的是一种传染病,极难康复,非常麻烦。就算疾病从未降临到它身上,它也会逐渐走向衰老。如果你不想有朝一日看到自己的狗变成一条满眼盈泪的老狗,就要早点儿痛下决心,将它送给别人。否则,当你的狗变成了这种模样:视力衰退,肺基本丧失功能,浑身都是肥肉,寸步难行,那就不仅仅是这只畜生受折磨,作为狗主人的你也难以逃脱这个痛苦的牢笼。之前你从这条狗身上得到了多少快乐,如今就要为之承受多少折磨。想想多年以后,会有这样一条老狗陪伴在自己身边,气喘吁吁地陪自己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它的喘息声甚至压过了自己。一想到这些,布鲁姆菲尔德对拥有一条狗的强烈渴望就冷却了,他宁可继续做独行侠,往后三十年都一个人在楼梯中爬上爬下。
如此说来,布鲁姆菲尔德的单身汉生活还将维持现状,继续下去。那些独居的女士总是麻烦多多,需要一种生物陪伴在自己身边,无论是猫也好,金丝雀也好,金鱼也好,甚至是花都好,只要能让她照顾它,珍爱它,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布鲁姆菲尔德倒是没这种需求,他只是需要一只动物做伴。他不用多么费心地去照料它,心情不好时还能踹它一脚。当布鲁姆菲尔德不想见到它时,它能在外头安然度过一整夜。一旦主人召唤它,它便会立即跑回他身边,围着他蹦蹦跳跳,大喊大叫,在他手上舔来舔去,亲热无比。这样一个伴儿确实是布鲁姆菲尔德真心想要的,但是他很明白要得到它就必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因而他最终放弃了这种念头。不过,生性敏感的他仍会时时念及这件事,今晚就是如此。
他爬上了七楼,站在门口,把手伸到衣服口袋里去取钥匙。这时,他听到某种异样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声音的节奏感非常强,听起来很有力量,啪啪作响,叫人觉得匪夷所思。布鲁姆菲尔德据此想到了狗爪子在地面上不断拍击发出的声音,由于他刚刚一直在想着狗的问题,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这种联想。不过这种想法显然站不住脚,因为这种啪啪的响声并不是狗爪子能制造出来的。布鲁姆菲尔德匆匆开门亮灯,看到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幕。木质地板上有两只赛璐珞小球正在不断跳跃。两只小球的底色都是白色,上面印有蓝色的条纹,其中一球落地时,另一球正好高高跃起,就像变魔术一样,上上下下,无休无止。布鲁姆菲尔德上次见到小球如此跳动是在做那个妇孺皆知的电学实验的过程中,彼时他还是个中学生。不过眼前的一幕并非电学实验,相对于实验而言,这两只小球的体积未免太大,而且它们跳跃的空间竟是一间房子。布鲁姆菲尔德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弯腰仔细观察起它们来。两只小球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不过是寻常货色。唯一不寻常的是可能有几个更小的球装在球体内,这便是那啪啪声的源头。布鲁姆菲尔德怀疑有丝线吊住了它们,于是伸手在半空摸索起来,结果一无所获,这两个小球的跃动完全是独立进行的。如果布鲁姆菲尔德还是一个幼小的孩子,那么他会从眼前的一幕中得到莫大的欢乐。只可惜,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面对这一幕时,他只觉得非常不舒服。他一直低调地过着自己的独身生活,这是他的个人隐私,对他而言有着不小的意义。可是眼下也不知是什么人,将这两只古古怪怪的小球送到了这里,打破了他隐秘的单身生活。
他想去抓其中一只小球,哪曾想两只小球却自动后退逃开了。他忍不住追上去,满屋子里跑着追赶它们。他心想:“我真是愚蠢啊,居然跟着两个球跑了这么久。”想到这里,他便停止了脚步,但视线依旧停留在球身上。两只小球也不再跑下去,反正现在也没人追它们了。布鲁姆菲尔德见到这一幕,不禁又思量道:“还是把它俩抓起来为妙。”随即,他便又开始追赶它们。两只小球再度逃跑,却被布鲁姆菲尔德逼迫着躲进了墙角。这一回,布鲁姆菲尔德总算在墙角一只箱子的旁边,将其中一只小球捉在手中。这只摸起来很凉的小球拼命想从他的魔爪中逃脱,于是在他手里转个不停。它的同伴意识到这一点,遂跳得更慢更高了,并冲着布鲁姆菲尔德的手跳跃过来。一接触到困住自己同伴的那只手以后,它便开始加速跃动,不断以不同的角度撞向那只魔爪,只可惜却是徒劳无功。接下来,它像是打算将布鲁姆菲尔德的脸作为新的攻击对象,因而跳跃得更高了。原本这只小球也免不了成为布鲁姆菲尔德的囊中物,随后与它的同伴一起被囚禁到某处。不过,布鲁姆菲尔德却认为这样做有失身份,它们不过是两只小球而已。其实,这两只小球还是很有趣的。想来它们跳不了多久,肯定就会累了,然后静静待在柜子下面休息。布鲁姆菲尔德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却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把手中的小球摔在了地上。这种近乎透明的赛璐珞质地原本是非常易碎的,想不到这只赛璐珞小球却完好无损,真是不可思议。两只小球马上又恢复了最初的跳跃节奏与高度,你上我下,配合默契。
布鲁姆菲尔德的情绪缓和下来,他将衣服脱掉,随即开始收拾柜子中摆放的衣物。每次女佣收拾好房间以后,他都会详细地检查一遍,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期间,他曾回了一两次头,观察那只小球的动态。他已经不再追它们了,现在变成了被它们追。两只小球靠上前来,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不断跳跃着。布鲁姆菲尔德一向都将自己的烟斗放在对面墙边的架子上,这时他换上了睡衣,打算过去取烟斗。他有意无意地在扭身前向后踢出一脚,但是并没有踢到那两只小球,而是被它们及时避开了。他一迈动脚步,两只小球旋即跟来。他有心踩着拖鞋乱走一气,哪知小球们却能与他保持一致的步伐,他每走一步,小球们就会相应跳一下。布鲁姆菲尔德很好奇两只小球是如何做到的,于是骤然转身。哪曾想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两只小球便又躲到了他背后,在半空中划出两道弧线。下一次他再度转身时,又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不管尝试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两只小球竭尽所能,不要走在布鲁姆菲尔德身前,仿佛它们是他的下属一般。先前它们大着胆子在他身前出现,只是为了能让他认识它们,如今它们已正式成为他的下属,就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了。
布鲁姆菲尔德向来习惯无视那些自己难以处理的状况,这种法子收效颇佳。面对今天这种状况,他也打算采取同样的应对方法。他完全无视背后那两只不断跃动的小球,兀自站在架子旁边,从中选出一只烟斗,并在里头装上烟丝。不过在决定是否要走到桌子那边时,却叫他感觉很为难。他真不想听到小球应和着自己的脚步声跳来跳去的声音。于是他便开始默默丈量着自己距离桌子有多远,在此期间,他便站在原地,将装烟丝的时间无限延长。最后,他总算说服了自己迈开脚步朝桌子走去。为了避免听到小球跳跃的声音,他每走一步,都会狠狠跺一下脚。等他坐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两只小球又开始在他后面跳动,声音历历在耳,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