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 城堡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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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审判(30)

舅舅继续说下去:“这个名叫布鲁莫尔的女佣为我的外甥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非常健壮,他在接受洗礼时,得到了雅各布这个教名。大家听到这儿,便又会想到在下了。我的外甥在对那位姑娘说起在下的名字时,定然只是随口一提,想不到那位姑娘却记忆深刻。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为了不承担那孩子的抚养费,也为了避开由此引发的丑闻,我外甥的父母将他驱逐到了美国,这种做法简直太缺乏责任心了!在此必须要声明一下,我对当地的法律完全不了解,所有情况都是我从他的父母前段时间寄来的两封求援信中得知的。他父母那边还有什么隐情,我也并不清楚。我一直收藏着这两封信,但是没有写回信。在过去这些年中,我与他们之间仅有的联络就是这两封信,并且还是单方面的。在座诸位都亲眼看到了,我亲爱的外甥连最基本的生活必备品都没有带,就这样独自来到了美国。他还这么年轻,假如得不到别人的帮助,他在纽约很快就会沦落成为社会的败类,除非有奇迹发生在他身上。幸而那位姑娘将整件事都通过信件向我讲明了,她详细描绘了我外甥的长相如何,还把他搭乘的船的名字告诉了我,真是用心之至。我在前天才刚刚收到了这封信,在此之前它兜兜转转,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波折。先生们,我若是执意将你们的时间浪费到底,那我真想为你们念念这信中的几个段落。”说着,他便将两张信纸从衣袋里取了出来,在众人面前晃动着,只见信纸上满满当当写满了字,“这封信的内容既纯真又不失狡黠,当然,这种狡黠不包含半分恶意。在这些文字中,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位姑娘有多么爱她孩子的父亲。假如我将这封信读出来,一定会叫你们大受感动。不过,我不愿再浪费你们的时间了,更不愿再对我的外甥的感情造成新的伤害。我之所以将它们拿出来,只是想要作为一种证据证明我的说法罢了。假如我的外甥想要了解信的内容,并从中汲取教训,那我马上就可以安排他去另外一个房间,静心去读这封信。”

可是卡尔并不爱那个姑娘。这一刻,他只觉得很尴尬,那段往事在他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不堪回首。那时候,她喜欢在厨房的碗柜旁边坐着,手臂就撑在碗柜的台面上,时时刻刻留意着他的举动,也不管他来到厨房是给父亲拿水杯,还是为母亲做其他事。有时她在碗柜旁边写信,卡尔的面孔就是她灵感的源泉,让她一面写信一面芳心大乱。有时她对旁人不理不睬,以手捂眼在那儿发呆。有时她会在自己的房中对着木制的十字架做祷告,她的房间与厨房相邻,虚掩着门,卡尔可以在门缝里看到她的身影。有时她在厨房中走来走去,卡尔来到这里,一旦挡在了她面前,她便会嘻嘻哈哈地退回去,那模样活似一个妖精。有时一见到卡尔进入厨房,她便会马上把门关住,并将把手握在手中,卡尔不恳求她,她便不会放他离开。有时,卡尔压根儿就没吩咐她将某样东西取来,她也不问卡尔的意见,一言不发地就将那东西塞给他。那一回,她竟对卡尔直呼其名,还对他长吁短叹做鬼脸,对此卡尔简直莫名其妙。她索性将他拉到自己的房间,并把门关了起来。卡尔的脖子被她紧紧搂住,身上的衣服也都被她扒了下来。她一面扒他的衣服,一面央求他扒她的衣服。他被她扑倒在床上,迫不得已地接受她对自己的爱抚。她那副狂热的模样,简直像是要一生一世永久占有他。她呼喊道:“卡尔,我的卡尔呀!”她的目光好像一直落在他身上,以切切实实地证明自己终于将他据为己有。但卡尔的目光却是一片空洞,他躺在那里,尽管她特意为他准备了温暖舒适的床褥,但还是叫他觉得很难受。她随即在他身边躺下,想要打探他心底的隐秘,无奈他根本不愿告诉她。她装模作样地冲他发起了脾气,又是摇他,又是聆听他的心跳,还将自己胸部凑过去给他听。眼见卡尔毫无兴趣,她便做出了一系列恶心的举动,用一丝不挂的身躯压住他,手伸到他双腿间不住地摸索。卡尔使劲摇头抗拒,直接从枕头上跌了出来。她的肚子在他身上不停地撞击着,叫他只觉自己已经与她融为了一体。这是一种多么恐怖的感情欲求啊,就是因为这个缘由,他不断地与她私会,不断地满足她的渴望,然后再垂头丧气地返回。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舅舅口中离奇的故事,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编造出来的。幸好那个女佣没有忘记卡尔,还帮他向舅舅传达消息,连他何时到达此地都告诉了舅舅。在这件事上,她表现得不错,卡尔心想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谢谢她。

参议员高声说道:“好啦,现在我希望你能对大家说实话,我到底是你的舅舅吗?”

“是,你的确是我的舅舅。”卡尔一面说着,一面在他手上吻了一下。舅舅也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真高兴能跟你见面。不过,你不要误会我的父母从来不对我说你的好话。其实你说的话并非都那么恰如其分,不仅是这件事,还有其他很多事都是一样。在我看来,真相与你所说的并不是百分百吻合。当然了,你并没有在事发现场,所以不了解真相的全部。况且我想在座诸位应该也不会特别关注这件事,所以就算他们曲解了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也无关紧要。”

“不错!”参议员说着,便将自己的外甥带到了船长面前,“我的外甥真是不一般啊!”

船长一直都在密切关注这件事的发展,这时便回应道:“的确如此。”说着,他便像受训的军人一般鞠了一个躬,“参议员先生,能在此地认识您的外甥是我的荣幸。我很庆幸,您二位的重逢居然发生在我的船上。但是很抱歉让您的外甥在统舱中度过了这段旅程,那地方想必叫您不是很满意。不过,那地方可真是藏龙卧虎啊!有一回,我们这艘船的统舱里迎来了一位贵客,他是匈牙利首屈一指的贵族的大儿子,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以及为什么要出来旅行。我是事后才知道他曾乘坐过我们的统舱。为了能让统舱中的旅客在旅程中过得舒适一点,我们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当然,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始终无法将这种旅程变得完美舒服。”

卡尔说:“我不觉得这有多么差劲!”

参议员笑起来,高声附和道:“他不觉得这有多么差劲!”

“唯一叫我担心的就是我的行李箱,只怕它已经不见了……”到这时,适才发生的事情才又在卡尔脑海中浮现出来,接下来他还要为之采取行动呢。他巡视着周围的人,只见他们个个都待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他,眼神中写满了惊愕。至于那两名政府官员则面有特色,且一本正经,与身边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刚刚将一块怀表放到眼前,显然这块怀表在他们看来要重要过房中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所有事件。

司炉工紧随在船长之后,上前表达了自己对此事的关注。他与卡尔握手,并说:“我由衷祝福你!”他希望借助这样的举动赢得旁人的肯定。可是当他正欲向参议员送上自己的祝福时,却见参议员退后了几步,像在暗示司炉工根本没有资格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司炉工会意,马上停止了这个动作。

其余人却很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他们旋即上前,将参议员和卡尔围在了中央。连书巴尔都向卡尔表示了祝贺,卡尔接受了这种祝贺并向他致谢。接下来,出现了片刻的静谧。两位官员直到最后才上前表示祝贺,他们说了两句好笑的英文,逗得大家笑了很久。

参议员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这种欢乐的气氛显然很对他的胃口。他希望在座诸人都牢牢记住这一刻,尽管这件事对其他人而言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不过,大家还是很给面子地沉浸其中。这时,参议员又宣布,那名女佣在信里将卡尔身上最为显著的标记罗列了出来,这些全都被他记录在了笔记中以备不时之需。当大家为司炉工的唠叨不胜烦恼之时,他便将这本笔记拿了出来,希望能将注意力转移到笔记上面,以便从眼前的烦恼中脱离出去。那名女佣当然不具备侦探那样敏锐的观察力,参议员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便对照着她的描述,观察起眼前的卡尔来。“通过这样的途径,我终于找到我的外甥。”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像是在暗示大家应该再度向他表示祝贺。

舅舅说完这话以后,卡尔紧接着问道:“那司炉工的事要怎么处理呢?”今时不同往日,他认为凭借自己现在的地位,已经可以随意说出心中的想法。

参议员说:“随便了,船长愿意怎么处理都行。司炉工已经说得足够多了,简直多得要命。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只怕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吧。”

卡尔说:“不能就这样草率地做出决定,毕竟其中牵涉到正义的问题。”他相信自己能得到舅舅和船长的支持,于是便站到了他们二人中间。

不过司炉工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信心。他看起来情绪很激动,双手插在腰带里不停地乱动,把束在腰带里的花格子衬衫都拽到了外头。但他对此毫不在意,执意要将自己的苦楚全都表现出来。他觉得在座的这些先生们在看到他衣衫不整以后,就会对他下逐客令。负责执行的便是此处职位最低的书巴尔和那名侍从。从今往后,书巴尔再也不必担忧了,也不会像总会计所言“不知该如何是好”。船长会将船上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换成罗马尼亚人,罗马尼亚语将成为船上的通用语言,那也许会是一番不错的景象。再也不会有人去喋喋不休地纠缠总会计,重蹈司炉工的覆辙。不过,大家将会永远记得他今日发表的这一番乱七八糟的演说,个中原因刚才参议员已经说过了,就是这番演说间接促成了他们舅甥二人的重逢。虽然司炉工对此功不可没,但是作为外甥的卡尔却已经向他提供了足够多的帮助,将这种功劳抵消了。现在二者互不相欠,司炉工并无向他索取回报的打算。毕竟在这件事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船长,就算卡尔此刻身为参议员的外甥,也无法凌驾于船长的权力之上。现在只要船长随随便便说出几句恶毒的判决,整件事就会尘埃落定了。司炉工这样想着,已经连看卡尔一眼的念头都没有了。即便他还存有这样的念头,他的视线也无法穿越房间里所有的仇敌,落到卡尔身上了。

参议员对自己的外甥说道:“不要歪曲了事实。除了正义,这其中更牵涉到规矩。在这艘船上,所有问题都应由船长先生判断解决,特别是涉及规矩的问题更应如此。”

听到这话,司炉工自言自语道:“哦,我明白了。”任何旁观者见到他这样的反应,只怕都会惊讶得笑起来。

“我想我们应该下船了。这艘船刚刚抵达纽约,一定有一大堆公务等着船长去处理。我们已经打扰他很久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两名轮机长之间的争执压根儿就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我们也不必再参与其中,煽风点火。好了,我的好外甥,你这样做的原因我完全能明白。事实上,我想马上带你离开这里,也无非是出于类似的缘由。”

船长说:“那我这就安排一艘小船带您离开。”卡尔感到十分意外,船长居然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舅舅这番话。显然,其他人听到这些话,只会认为这是舅舅的谦辞。总会计匆匆回到书桌旁,将船长的命令借助电话传达出去。

卡尔对自己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我跟舅舅这么艰难才能相遇,我的确不能再从他身边离开了。在面对规矩之外的问题时,船长的态度一直都很客气,但是一旦牵涉到规矩,他就变得强硬起来了。刚才舅舅对他说的那些话应该没有什么虚伪的成分。至于书巴尔,我跟他毫无共同语言,刚才干吗要和他握手呢?现在想后悔都晚了。余下的这些家伙就是一帮饭桶,不值一提。”

他一面想着,一面缓步来到司炉工面前,将他的手从腰带里拿出来,并与他轻轻握手。

卡尔问他:“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听天由命吗?”

司炉工像是在考虑要怎样回答他的问题,眉头微蹙,垂首看着两人的手。

卡尔不停地摩挲着司炉工的手指,说道:“这件事我再清楚不过了,在这艘船上,只有你一个人遭受了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司炉工四下观望着,双眼发出晶亮的光芒,像是由衷生出了一种幸福的感觉,只求不要出现某个人将这种幸福打碎。

“你要想让在座诸位了解其中的真相,就一定要站出来将一切说个清楚明白。我只怕自己不能继续向你提供帮助了,其中的原因太复杂了。总之,你必须要对我做出承诺,保证会依从我的吩咐,采取行动。”卡尔亲吻着司炉工的手,忍不住哭起来。司炉工的大手非常粗糙,而且木木呆呆的。现在这手却被卡尔捧在手中,并恋恋不舍地紧贴在自己脸上。参议员走到卡尔身旁,一边劝说一边拖拽,将他带离了司炉工身边。“你好像迷上这个司炉工了。”参议员这样说着,视线便从卡尔头上掠过去,会意地落到了船长那边,“在你孤单的时刻,司炉工出现在你身边。为了报答他,你现在甚至不惜做出这样的举动。当然,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但是过火了就不好了。你要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适可而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