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最后决定撤回他的辩护的律师。这个决定是否明智?他一直无法消除他的疑虑。但不得不如此的信念最后占了上风。他做了很大努力才下定了这个决心。在他打算去见律师的那天,他尽量让自己投入他需要做的工作,却异常缓慢,为了完成任务,他不得不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才走。十点多的时候,他终于站到了律师家门口。他在按铃之前,又考虑了一遍;也许用打电话或写信的方式解聘律师更好,当面谈此事未免很难堪。但他不想放弃当面谈的好处;用别的方式解聘律师,律师会默认现状,或者会堂而皇之地写一两句话认可。除非K到莱尼那儿去了解情况,否则他永远也不可能清楚,律师对解聘有什么反应,按照律师的看法这个举动会造成什么后果。律师的意见是应该重视的。他和律师面谈,可以攻其不备地提出解聘要求;无论律师多么警觉谨慎,K也会易如反掌地从他的举止中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K甚至有可能发现,让律师过问案子更为明智,所以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和往常一样,K在律师门上按的第一次铃,没有产生任何响应。“莱尼的动作应该更快一点儿。”K想道。但是,他至少可以高兴的是,这次不像通常那样,没有第二者来干扰了,比如说,那个穿睡衣的男人或者其他爱管闲事的家伙都没有出现。K又按了一下门铃,望着一边的那扇门,可是这一回两扇门都紧闭着。最后,律师门上的警窗后面露出了一双眼睛,却不是莱尼的眼睛。一个人拔掉了门插销,但依然用身体紧贴着门,算是一种防范措施。过了一会儿,那人往屋里喊了一声“是他”后,才来开门。K靠在门上,他能听见那人急忙地转动钥匙所发出的声响。门终于开了,K几乎是冲进了前厅。他看见莱尼穿着睡衣,沿着过道一溜烟跑开了;那人刚才往房间里喊了一声,一定是给她打招呼。他望着她的背影,之后转过身去看看开门的人。这是一个骨瘦如柴、个子矮小、蓄着长胡子的男人,他的一只手拿着蜡烛。
“你在这里做事吗?”K问。
“不是,”那人说,“我不是他们家的,我不过是律师的一个委托人,有事找他来了。”
“你穿着衬衫就来开门?”K指着那人的不合体的衣着问。
“噢,请原谅。”那人说,他凭借着烛光看着自己,仿佛根本不清楚自己衣冠不整。
“莱尼是你的情人吗?”K冷冰冰地问。他稍稍叉开腿,手里拿着帽子,在背后攥紧了拳头。他只是因为自己穿了一件厚呢子大衣,就觉得比那个瘦小的家伙优越。
“啊,上帝,”那人说,他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表示惊讶和否认,“不是,不是,你在琢磨些什么呀!”
“你看样子是个老实人,”K笑着说,“可是,这无所谓,走吧!”K挥挥着帽子,推着那人,要他先走。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向前走的时候,K问道。
“波洛克,谷物商。”小个子转过身来毛遂自荐说,但是K不能让那人站着不动。
“是你的真名吗?”K接着问。
“当然,”这是回答,“你为什么怀疑它不是真名呢?”
“我想,你或许因为某种原因需要隐姓埋名。”K说。
他反而觉得轻松了,恰如一个人到了国外,和一个比不上自己的人讲话,自己的事可以守口如瓶,有关那个人的事,他却可以悠然自得谈笑自如,既有可能获得他人的尊重,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放手不理。他们走到律师书房门口时,K停下脚步,打开门,叫住正顺着走廊不紧不慢地走去的谷物商:“别忙着往前走,照一照这儿。”K想,莱尼或许躲在书房里,他让谷物商端着烛台,把每个房间角落都照了一遍:书房中没有人。K走到法官的肖像前,从身后拉着谷物商的背带,把他拉了回来。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指着墙上那幅画问。谷物商举起蜡烛,眨着眼睛,看了一阵儿,对K说:“是一位法官。”
“一位高级法官吗?”K问。他站在那人旁边,察言观色,看这幅画会给那人留下什么印象。谷物商毕恭毕敬地向上看了一眼。“是一位高级法官。”他说。
“你的眼神不大好,”K说,“他是一个级别最低的预审官。”
“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人放下蜡烛说,“以前他们曾经和我这么说过。”
“这是顺理成章的,”K大声说,“我怎么可能忘记呢,你以前当然听人说起过。”
“但是,我为什么肯定会听人说起过呢?”那人边说,边向门口走去,因为K在后面推着他。当他们走到走廊里的时候,K说:“我看,你知道莱尼躲在什么地方吧?”
“躲在什么地方?”他说,“不,她可能在厨房里给律师熬汤呢。”
“你怎么一开始不跟我说呢?”K问。
“我正要把你带到她那儿去,但是你却把我叫住了。”那人回答,这些互相矛盾的询问好像把他搞糊涂了。
“你认为自己很机灵吧,”K说,“带我到厨房里去!”
K从未来过厨房,这间厨房大得惊人,设备齐全。做饭的炉子比一般炉子大三倍;其他什么东西看不清晰,因为仅仅有一盏小灯,悬挂在门旁。和平常一样,莱尼穿着白围裙,在炉子旁边站着,煤油炉上放着汤锅,她正往里面打鸡蛋。“晚上好,约瑟夫。”她转过脸,看了K一眼,说道。
“晚上好。”K说,他把谷物商支使到较远的一张椅子跟前,谷物商顺从地坐下。K然后走到莱尼身后,贴近她,靠着她的肩头问道:“这人是谁?”
莱尼一只手搅着汤,另一只手挽着K,让他走上前来。
“他是个可怜虫,”她说,“一个可怜的谷物商,名叫波洛克。你瞧他这个样子。”
他们两人都回过头去看谷物商。那人正坐在K指定的那把椅子上,已经把蜡烛熄灭了,因为毫无必要再让它点着了;他正用手指捻灭烛芯。
“你只穿着睡衣。”K说,他使劲把莱尼的头转过去,重新对着炉子。她没回答。
“他是你的情人吗?”K问。她伸手去取汤锅,但是K抓住她的两只手说:“回答我!”
她说:“到书房里去,我全说给你听。”
“不,”K说,“我要你在这儿告诉我。”
她默默挽着K的胳膊,想要吻他,但K把她推开,对她说:“我不需要你这时吻我。”
“约瑟夫,”莱尼说,她用哀求和坦率的目光凝望着他,“你肯定不妒忌波洛克先生吧?”接着她转身对谷物商说:“卢迪,你来帮帮忙,你瞧,我被怀疑了;把蜡烛放下。”
大家或者会认为谷物商一直心猿意马,但是他却立刻明白了莱尼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敢想象,你有什么可妒忌的。”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其实也不能想象我会吃醋。”K笑了笑,看着他回答。
莱尼听后哈哈大笑,趁着K暂时情绪不错,勾住他的胳膊低声说:“现在让他一个人待着吧,你会明白他是个怎样的家伙。我对他略微客气了一些,因为他是律师最好的委托人之一,这是仅有的原因。你自己可以吗?今天晚上你想见见律师吗?他今天身体很差;但是没关系,假如你想见他,我就跟他说你在这儿。然而你一定要在我这儿过夜。你自从上次来这儿后,很久没露面了,连律师也问起了你。对你的案子不能无动于衷啊!我也听到了一些情况,我会对你说一些消息的。不过,你先把大衣脱了吧。”她帮他脱下大衣,接过他的帽子,跑到门厅里去挂好,随后又跑回来看一眼锅里的汤。
“我先去通知一声,说你来了,还是先给他端汤去?”
“先通报一声吧。”K说。他感到有些恼火,因为本来想把整个案子、尤其是解聘律师的问题,和莱尼彻底说说。但是谷物商在这儿,把事情都搞糟了。话又说回来,他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就这样让一个小小的谷物商来干扰了。于是他把已经走进走廊的莱尼叫了回来。“不,让他先喝汤吧,”他说,“这样,他跟我说起话来会更有力气,他需要这样。”
“这么说来,你也是律师的委托人了。”谷物商坐在屋角,心平气和地说。他似乎想证实一件事。他的话引起了不良后果。
“关你什么事?”K说。
莱尼插话说:“你别喊。”莱尼又对K说:“好吧,我先把汤给他送去。”她把汤盛在碗里。“不过他很可能马上便会呼呼入睡,他每次吃完东西后都要睡一觉。”
“我将要对他说的话会使他一夜睡不着觉。”K说,他想使别人明白,他和律师的会面将是非常重要的。他希望莱尼会来盘问他,到那时他再请她出点子。可是莱尼只是严厉地按着他的吩咐去做。她端着汤,从他跟前经过时,刻意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柔和地对他说:“他一喝完汤,我就向他通报你来了,这样你就可以尽快回到我身边来。”
“去吧,”K说,“你快去吧。”
“火气别那么大。”她说,之后就端着汤碗,在门口转过身走了。
K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眼下他已下定决心,一定得解聘掉这个律师,但他一定没有机会先和莱尼商量一下了。即便这些事情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但她准会劝他改变这个主意。这一次她的意见多半会占上风,她多半会让他放弃原定的计划,使他依然成为疑惑和畏怯的牺牲品,乃至他的决定最终能付诸实践为止。这个决定太重要了,不能放弃。这个决定落实得愈早,他的痛楚也就愈少。谷物商或许能在这件事情上提点他一下。
于是,K向谷物商转过身去,谷物商蓦然动了一下,似乎要跳起来。“坐着吧,”K说,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谷物商身边。“你早已经是律师的委托人了,是吗?”
“是的,”谷物商说,“很早就是他的委托人。”
“他经手你的案子有多久了?”K问。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商人说,“在商务上——我是个谷物商——律师打一开始就是我的代理人,也就是说二十年来一直是这样。至于说我个人的案子——你大概指的是这事——,他也是从一开始,也就是说五年多以前,就是我的律师。是的,到今天已经五年多了,”他掏出一个过去的笔记本,以证实自己说的话,“我在这里面都记着。倘若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准确的日期说出来。依靠脑子记住这些日期是很困难的。我的案子或许还应追忆到更早的时候,比我说的还要早,我老婆一死就开始了,一定在五年半以前。”K挪了挪动椅子,使之更为挨近那个人。
“这么一说,律师还兼管遗产纠纷?”K问。在他看来,法院和法学之间的关联仿佛牢不可破,非同一般。
“那当然,”谷物商说。他随之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甚至说,他对遗产纠纷方面的处理比在其他方面更内行。”然后,他明显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就伸出一只手,搭在K肩上,对K说:“别出卖我,求求你。”
K微微拍拍他的大腿,说:“不会的,我不会告密。”
“你知道,他习惯于打击报复。”波洛克说。
“他一定不会伤害一个像你这样忠诚的委托人的,对吗?”K说。
“哦,他会的,”波洛克说,“他一旦发火,可是六亲不认。此外,我实际上对他也并不忠诚。”
“这是怎么回事?”K问。
“我或许不该跟你说。”波洛克迟疑不决地说。
“我想,你无妨说出来。”K说。
“好吧,”波洛克说,“我跟你说几件事,可是你也得把你的秘密说一件给我听听,这样咱们就彼此攥着对方的一个把柄了。”
“你真谨小慎微,”K说,“我将要告诉你的那个秘密会使你的一切怀疑云消雾散。现在请你说说,你是怎么对律师不忠诚的。”
“好吧,”商人迟疑地说,似乎在招认一件不光彩的事,“除了他之外,我还有其他律师。”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K说,他有些扫兴。
“听说这是不行的,”商人说,他从打起初说话起,一直慌张焦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眼下因为K的配合,他放心了。
“不许可这么做。尤其是当你有了一个正式的律师后,就更不准找那些讼师商量了。而我却正在这么干,除了他以外,我还有五个讼师。”
“五个!”K叫起来,他为这个数字而感到吃惊,“除了这位以外,还有五个律师?”
波洛克点点头接着说:“我还正在和第六个律师商谈呢。”
“不过,你有必要要这么多律师吗?”K问。
“对我来说他们中间的每个人都有用。”波洛克说。
“你愿意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吗?”K说。
“当然愿意,”谷物商说,“首先,我不想输掉官司,这点你很容易理解。因此我不敢放过任何可能对我有用的东西。倘若有一线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很微小,我也决不放弃。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为自己的案子花了所有的积蓄。比如说,我把做生意的钱全搭上了。原先我的商行几乎占了整整一层楼,现在我只需要一间朝北的屋子和一个伙计就够了。当然我的生意衰落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资金花完了,而是因为我顾不过来了。当你不遗余力为自己的案子奔走时,你根本没有多少精力花在其他事情上。”
“这么说来,你也是自顾自地奔走了,”K打断他的话,“我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呢。”
“这没什么可多说的,”谷物商说,“起初我试图自己过问此事,后来我不得不放弃。太耗费时间和精力了,结局也令人气馁。单是往法院里跑,探探事情的动向,也得付出很大代价,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即便你只是在那里坐着,等着来叫你,你也会觉得委靡不振。你也知道,那儿的空气怎么样。”
“你如何知道我上法院去过?”K问。
“你从走廊经过的时候,我恰好在那儿。”
“真凑巧!”K叫着,他被谷物商的话吸引住了,彻底忘了他刚才还认为谷物商是一个非常好笑的人物,“这么说,你看见我了!我从走廊里走过的时候,你在那里。不错,我是从过道里走过一次。”
“这并不是一次什么巧合,”谷物商说,“我几乎每天都要上那儿去。”
“我大概从现在起,也得经常上那儿去了,”K说,“不过,我或许不能受到像那次那么隆重的迎接了:当时大家都站了起来。我想,你们准把我当做法官了吧。”
“不对,”商人说,“我们站了起来,是因为门房的原因。我们知道,你也是个被告。这种消息不胫而走。”
“这么说来,你那时就已经知道了,”K说,“你们或许以为我是个身居要职、有权有势的人物吧。没有人议论起这点吗?”
“对你的评价不坏,”谷物商说,“不过,全是无稽之谈。”
“怎会是无稽之谈呢?”K问。
“你为什么要追问这个呢?”谷物商愠怒地说,“你看来还不了解那儿的人,你会产生误解的。你要记住,在这些法院里,全部事情都要提出来进行讨论,这些讨论荒诞无稽。人们累了,再也不能全心全意思索问题了,于是就求助于迷信。在这方面,我和其他人一样糟。依照一种迷信观点,人们可以从一个人的脸相上,尤其是他的唇部线条上,看出他的案子的结局会怎样。比如说,人们会声称,依照你的唇部动作判断,你将被认定有罪,并且就在不久的将来。我可以跟你讲,这种迷信行为极为愚蠢,在很多情况下,作出的这种臆断与事实全然不符。可是,倘若你生活在这些人中间,你就很难不受这种压倒一切的看法的影响。你难以想象,这类迷信行为会产生多么深刻的影响。你在那儿对一个人说过话,对不对?他很难说出一句话来回答你。人们一到那儿便糊涂了,原因自然很多。他哑口无言的原因之一是:看到你的嘴唇后,他受到了刺激。他后来说,他在你的嘴唇上发现了他自己要被定罪的迹象。”
“在我的嘴唇上?”K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嘴唇。
“我在我的嘴唇上看不出任何特殊的东西来。你能看出来吗?”
“我也看不出,”谷物商说,“一点儿也看不出。”
“那些人真迷信!”K大声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谷物商说。
“那么,他们或许常常见面,交换看法吧?”K问,“我和他们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