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侍者帮他穿大衣的时候,他对这三位先生说:“请谅解,先生们,非常遗憾,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们商量,很抱歉。我有要事,必须出去,立刻就得离开银行。你们自己也看到了,最后那位客人耽误了我许多时间。你们可以明天或别的日子再来吗?或者,咱们也许可以在电话里商量吧?你们也可以马上三言两语简单地把事情说说,之后我给你们一个详尽的书面答复,行不行?当然,更好的方法是你们再另行约一个时间。”那三位先生已经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听到这些建议后,惊愕得面面相觑,一语皆无。“就这么办吧,好吗?”他转向侍者,侍者已经给他取来了帽子。办公室的门开着,他看见门外雪越来越大了。于是,他立起大衣领子,把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副经理打旁边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微笑着看了一眼穿着大衣和客户说话的K,问:“你要出去吗?K先生?”
“是的,”K说,他拔直了身子,“我得出去办点事。”
副经理已经转过身朝着那三个客户。“这几位先生怎么办?”他问,“我相信他们已经在此等了很久了。”
“我们已经谈好怎么办了。”K说。可是这几位客户目前可不那么好说话了,他们围在K左右,埋怨说:他们之所以等了几个钟头,是因为他们的事情非常重要,并且很急,要在无旁人在场的情况下,马上进行细致地商讨。副经理边听他们说,边对K观其容色。K拿着帽子站在那儿,抽搐般掸着帽子上的灰。副经理说:“先生们,有一个很简单的处理方法。假如你们认同的话,我很高兴代替襄理,为你们效力。你们的事自然应该马上商议。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搞实务的,我们知道,对一位实业家来说,时间是多么宝贵。劳驾,你们想跟我走吗?”他打开了通向他的办公室会客厅的门。
副经理贸然插入K不得不放弃的领域,做得多聪明!但是,K是否极其有必要抛弃这些领地呢?他倘若怀着最没有把握——他不得不承认这点——最难以预料的希望,跑去找一个一向不相识的画家,他在银行中的声誉一定会受到难以挽回的折损。也许,他应该脱掉大衣,至少满足那两个还在等着副经理接见的顾客的要求,这样对他来讲要好得多。K完全可以试着这么做,可是K正好在这时发现副经理在K的办公室中乱翻K的文件,似乎这些文件是属于他的。K拘谨难安地走到办公室门口。副经理高声说:“哦,你还没走啊。”他向K转过脸来——脸上一道道皱纹深陷,恍如权力的象征,而不是岁数的象征——,随后马上接着翻找。
“我在找一份协议的副本,”他说,“商行代理人说,副本应该是在你的文件堆里。你可以帮我找找吗?”K向前迈了一步,可是副经理说:“谢谢,我已经找到了。”他拿着一大沓文件,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其中不只是那份协议书的副本,显然还有很多其他文件。
“我眼下还不能和他平起平坐,”K自忖地说,“不过,等我的私人难题一经了结,他将首先知道我是不好惹的,我会让他吃点苦头。”想到这一点,K略微得到了一些慰藉。侍者开着走廊的门,已经等了很久。K让侍者在合适的时候跟经理招呼一声,就说他有事出去了;接着他离开了银行。他想到总算可以全身心地为自己的案子奔走一段时间了,心里很高兴。他按图索骥,直接开车来到画家的住处,这是郊区,恰好与法院办公室所在的那个郊区方向相反。这里更为贫穷,房子更为老旧,街上到处是污泥,和融化了的雪搅在一起,慢慢流淌。画家住的那座公寓的大门是两扇对开式的,其中一扇门敞开着,另一扇门的下面垫着一块长条砖,紧挨着地面,砖块上有一个豁口;K走上前去,发现一股串着热气、令人恶心的黄色液体正从豁口中流出来,几只老鼠随着液体跑出来,并立刻钻进近处的水沟里。台阶下伏着一个小孩,正在狂呼大哭;然而人们很难听见他的叫声,因为大门的另一边有一家白铁铺,里面发出如雷贯耳的响声。白铁铺的门开着,三个学徒围做半圆,站在一件东西周围;他们抡起锤头,正向那上面锤打着。墙上挂着一大块白铁片,白铁片上发出的白色闪光映衬着两个学徒当中的那个空档,映亮了他们的面孔和围裙。K对这些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他想尽快找到画家,向画家提几个刺探意味的问题,随后立即回银行。倘若他这次拜望成功,将对他在今天余下的时间内在银行里的工作有好处。他步入公寓;刚到四楼,他就快要喘不匀气了,于是不得不放缓脚步。梯级和楼层都高得不成比例,而听说画家住在顶层的一个阁楼里。这儿空气令人呼吸困难;楼梯非常窄,没有通风口,两边夹着光溜溜的墙,隔很长一段间距在高处才有一个开着的小窗子。K停住步子喘口气的时候,几个女孩子从一套房间中跑出来,笑着抢到K前面,向楼上奔去。K慢悠悠地跟在她们身后,和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同行。这个女孩子准是绊了一脚,所以才掉了队。K和她一起上楼梯,他问她:“有个名叫迪托蕾里的画家是住在这儿吗?”
女孩子略微驼背,看上去不到十三岁;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会意地看着他。她虽说年龄很小,身体畸形,可是已经早熟地变得淫荡了。她不笑,而是用她那双聪明、大胆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K。K佯装没有看她的神情,只是问:“你认识画家迪托蕾里吗?”
她点点头,之后反问:“你为什么要找他?”K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能够多知道一点儿关于迪托蕾里的情况;正好现在还有时间。“我想请他给我画像。”他说。
“给你画像?”她重复了一句,嘴咧得大大的;然后拍了K一下,似乎他说的话是全然出乎人们预想之外的,抑或是愚不可及的。之后,她用双手提起短裙,向前跑了几步,赶上了其他女孩。她们在喧闹声在远处消失了。但是,在楼梯的下一个转弯处,K却又置身于她们中间了。那个驼背女孩明显已经把K到这儿来的目的告诉其他女孩了,因此她们在这儿等着他。她们依次站在楼梯两侧,紧贴着墙,给K留出一条道,好让他通过;与此同时,她们用手抚平身上的裙子。她们的脸上露出天真幼稚和老于世故相结合的表情,怪不得她们能想出让K从人墙中穿过的主意。女孩们现在紧跟在K后面,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驼背女孩走在最前面,给K带路。亏了她,K才没费周折马上便找对了门。他本想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但她指指旁边的一道小楼梯说,那道楼梯才是通向迪托蕾里的房间的。
那道楼梯狭长笔直,一眼就可以看出它的长度;楼梯尽处便是迪托蕾里的房门。整个楼梯光线很暗,这扇门相形之下倒比较亮。门的上方有一个扇形楣窗,光线从那儿透进来,把门照得很亮。门不曾涂过漆,上面扭扭巴巴地写着迪托蕾里的名字,是用画笔蘸上红漆写的。那些女和前面的K刚走到楼梯的中段,他们的脚步声明显是把上面的某人吵得心烦了。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似乎只穿着睡衣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啊!”他看到来了一群人,叫了一声,迅速消失了。驼背女孩高兴得直拍手,其他女孩则围在K身后,催他尽快上去。
他们依然还在向楼梯顶部走的时候,画家已经打开了门;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请K进去。至于女孩们,无论她们怎么苦苦哀求,也不论她们怎样不经允许要强行进屋,他还是把她们全赶跑了,一个也不让进。只有驼背女孩一个人从他伸出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他马上追上去,揪住她的裙子,把她举过头顶,转了一圈,之后把她放到门口,使她回到其他女孩子中间去;虽说后来他离开了门口,女孩们却依然不敢跨过门槛。K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因为看来他们关系特别好。门外的女孩子们一个个伸直脖子,高声叫着,和画家插科打诨;K听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画家也在哈哈大笑,他几乎是把驼背女孩从空中抛出去的。之后他关上门,又给K鞠了一躬,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是画家迪托蕾里。”
女孩们在门外议论纷纷,K指着门说:“你在这里看来是很受欢迎的。”
“哦,这帮小鬼!”画家说,他想把睡衣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上,但是没有成功。他赤着脚,除睡衣以外,只穿了一条黄亚麻宽腿裤,裤腰上扎着一根长裤带,带梢在来回摆动。“这帮小家伙真讨厌。”他接着说。画家不再在睡衣上浪费时间了,因为最上边的那粒扣子刚才掉了。他拉过一把椅子,请K坐下。“我以前给她们当中的一个画过像——那个女孩你今天没有见到——,打那以后,她们就老来折磨我。我在房间的时候,只有在我允许的情况下,她们才能进来;可是当我出门的时候,她们中起码有一个人准会溜进房间里来。她们配了一把能打开我房门的钥匙,互相转借。你难以想象,这有多么腻烦。打个比方说,我带一位年轻女士到家里来画像;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后,猛然发现驼背女孩坐在写字台旁边,正用我的画笔涂红嘴唇,而那些由她照看的小妹妹就在屋里东奔西跑,把屋子的每个墙隅都弄得乱糟糟的。昨天晚上还发生了这种事:我回来的很晚——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你看我这个样子,衣冠不整,屋里一塌糊涂,请你谅解——还是接着说吧,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刚要上床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拽住了我的腿;我看看床底下,拉出来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清楚,你也许自己也已经发现,我并不鼓励她们这么做。此外,这自然也妨碍我画画。倘若不是因为我住的这个画室用不着付房租,我早就搬走了。”
恰好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女孩用半是着急、半是发嗲的语气说:“迪托蕾里,我们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不行。”画家回答。
“我也不能进来吗?”那个声音又问。
“你也不行。”画家说,他走到门口,把门锁上了。
与此同时,K看了看这个房间,他实在不敢相信,有谁还会把这个肮脏狭小的窝棚叫做画室。你随便向其他方向也无法迈上两步。整个房间,包括地板、墙壁和天棚,是一个由没有涂刷油漆的木板拼接而成的大盒子,木板之间有显而易见的裂缝。K对面的那堵墙边摆着一张床,上面堆着几条各种颜色的毯子。一个画架摆在房间正当中,上面是一块画布,画布上盖着一件衬衫,袖管耷拉到地板上。K的背后是窗子,窗外浓雾弥漫,只能看到对门的屋顶上覆盖着积雪,再远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K受到了钥匙在锁孔里扭转的声音的提醒,他原本不想在此久留。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厂主的信,交与画家,说:“我是从这位先生嘴里听说你的,他是你的熟人,他建议我到这儿来。”
画家匆匆看完信,把它丢到床上。倘若厂主事先没有说明,他的这个熟人迪托蕾里是个靠他施舍生活的穷光蛋,那么眼下人们也许会认为,迪托蕾里根本不认识厂主,或者至少已经把他忘了。后来画家竟然问:“你是来买画的,还是来画像的?”
K惊诧地看着他。信里写着什么呢?K顺理成章地认为,厂主准是告知迪托蕾里说,K到这里来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要打听有关案子的事。他急急赶到画家这里来,看来未免太莽撞、太草率了。自然,他应该作出一个多少是切题的回答,因而他看了看画架说:“你正在画画吗?”
“是的。”迪托蕾里说,他从画架上扯下衬衫,把它丢到床上,就丢在那封信旁边。“是一幅肖像。挺不错,只是还没有完工。”
看来运气不错,K马上就遇上了提起法院的时机,因为画上画的明显是个法官。它和律师办公室里挂的那幅画惊人的相似。自然,这幅画上的法官与那上面的判若两人,这个法官身形矮胖,长着又浓又黑的络腮胡;此外,那幅是油画,这幅则是用彩色粉笔轻描淡写地勾勒出来的。不过,其他方面就很相像了,这幅画里的法官也是一副气焰嚣张的样子,他坐在高脚椅子上,两手很紧地抓着扶手,似乎要站起来。
“这好像是位法官吧。”K刚想说出口来,突然止住了嘴,走到画近前,好像要认真研读一番。他不知道,这个主导了画面中心站在高脚椅子后面的高个子是哪个人,因此他就问画家那是什么人。
“还有些细节没画。”画家回答说。他从桌上拿起一支粉笔,在那人的轮廓上又添了几笔;但是K依然没有认出来。“这是司法女神。”画家最后说。
“现在我看出来了,”K说,“她的眼睛上蒙着布,这是天平。但是,她的脚后跟上不是长着翅膀吗?她是在飞吗?”
“是的,”画家说,“我得到要求,要画成这种样子;事实上这是司法女神和胜利女神的结合体。”
“这种结合一定不是很好,”K笑着说,“司法女神应该站得很稳,否则天平就会摇晃,作出的判决就无法公正。”
“我得按客户的要求办事。”画家说。
“自然,”K说,他并不想因为多提意见而得罪人,“这个人物好像你是看着站在高脚椅子上方一样。”
“不对,”画家说,“我既没看到任何人,也没看到高脚椅子,完全是想象出来的。人家让我怎么画,我就怎么画。”
“你这是什么意思?”K经意装出不懂的样子,“那么,坐在法椅上的这个人肯定是一位法官吧?”
“对,”画家说,“但他不是高级法官,一辈子没有在这种椅子上坐过。”
“然而他被画成这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了,对不对?这是什么原因?他坐在这儿,就像是位法院院长。”
“不错,这些先生们虚荣心极强,”画家说,“但他们的顶头上司同意把他们画成这种模样。他们每个人都得到过明确的指示,清楚自己的肖像应该怎么画。可惜的是,你不能对服饰和座椅的细节作一番评价,用彩色粉笔画这种画确实不合适。”
“对,”K说,“真怪了,你为什么用起粉笔来了?”
“因为我的顾客愿意用粉笔,”画家说,“他是要把这幅画赠给一个女士。”他看着这幅画,仿佛激发出了作画的热情,就挽起袖子,随手拿起几支粉笔画了起来。
K看着粉笔轻轻画下的线条使法官头部周围逐渐出现了一个略带红色的环圈,环圈越变越细,到了画面边缘竟成了一束束细长的光线。这个红色的环圈像是光环,也像是表示法官地位显赫的晕圈。但是司法女神的轮廓依然不明朗,四周只有一道几乎难以觉察的影子;由于轮廓浅淡,司法女神仿佛跃到了画面的前方,看起来已不再像司法女神了,甚至也不像胜利女神了,倒像是正在追逐猎物的狩猎女神。画家的动作使K不觉出了神。后来他开始自责自己待了这么久,竟然连正事还没有触及。
“这位法官叫什么名字?”他蓦然发问。
“我不能告诉你。”画家回答道,他朝画像倾过身去,有意怠慢了这位他刚才还十分尊重的客人。K想这是画家脾气怪异的原因;他为自己在这里耽误时间而感到恼火。
“我想,你特别受法院的信赖吧?”他问。画家马上放下粉笔,拔直身子,搓搓手,笑盈盈地看着K。
“你说实话吧!”他说,“你是要知道有关法院的一些事,在介绍信里可是这么写的。我当然可以说,你先跟我谈起我的画,仅仅是为了博得我的好感。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但是,你或许不清楚,这不是跟我打交道的好策略。咳,请你别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