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尔娜写信告诉我的,”叔叔说,“她不常与你会面,这我清楚,你对她不大关心,我很遗憾,我不得不这样说。但是她还是听说了。今天上午我收到信以后,便立即乘上头班车,赶到了这儿。我来这儿没别的原因,不过,仅这个原因就已经足够了。我可以把她信中提到你的部分读给你听听。”他从皮包里掏出了信。“就在这儿。她写道:‘我很久没见到约瑟夫了;上周我去银行里找他,但是他很忙,我见不到他;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后来不得不离开那儿,因为我得去上钢琴课。我很想跟他谈谈,也许很快就会有机会的。他寄给我一大盒巧克力,祝贺我的生日。他真好,考虑得多周到。我当时给你写信时,忘了提此事,只是当你这次问起我时,我才想了起来。这个原因,我告诉你:巧克力在寄宿学校里不翼而飞了,礼物丢失后,你是很难想起有人给你送过东西的。关于约瑟夫,还有件事情我想应该告诉你。刚才我说过,我那天没法见到他,因为他被一位先生缠住了。我老老实实地等了一阵儿之后,问一位侍从,他俩的谈话是否还要延续很久。他说很可能是这样,因为这大概牵涉到襄理的一件案子。我问是什么案子,他是否搞错了。他说他没搞错,是有一件案子,案情还很严重;但是,除此之外,他也一无所知。他自己倒很愿意帮助K先生,因为K先生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可是他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只好盼着某个有影响的人物会站在襄理这一边。当然,事情是会顺利的,最后结果一定是事事如意。但,他从K先生的心情推测,现在情况好像很不好。我自然不会把此事看得太严重,所以让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放心,与此同时也请严守嘴巴。我坚信,他说的话只是无稽之谈罢了。无论如何,亲爱的父亲,假如你下次进城的时候能去了解一下,那就太好了。你会很容易地查清楚事实真相,假如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请你的一些有地位的朋友管一管。即便在你看来没有必要这么做——这是很可能的——至少你也可以给你女儿一个机会,提前用亲吻来欢迎你,她想到这种可能性,顿觉心花怒放。’真是个好孩子。”K的叔叔读完了这封信后说,随即擦干了泪水。
K点了点头。最近他遇到很多麻烦事,早把爱尔娜抛到脑后了;至于巧克力的事,明摆着是她瞎编的,只是为了给他在叔叔婶婶面前留点面子,这真令人感动。他本来想要定期给她送戏票,以示回报,但看来这显然是很不够的;到寄宿学校里去找她,和这么一个不太懂事的十八岁少女聊天,现在也不合适。“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K的叔叔问。女儿的信使他忘了自己的繁忙与不安,看来他在重读这封信。
“是的,叔叔,”K说,“都是真的。”
“真的?”K的叔叔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是真的?怎么可能?是什么案子?一定不是什么刑事案件吧?”
“是一桩刑事案件。”K回答。
“既然一件牵涉到你的刑事案件至今还没有解决,你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呢?”K的叔叔大声问,他的调门越来越高。
“我越冷静,结果就会越好,”K不耐烦地说,“你别担心。”
“你的这个说法可真妙,”叔叔嚷了起来,“约瑟夫,我亲爱的约瑟夫,为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为你的亲戚们想想吧,为我们家的名誉想想吧。到现在为止,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你可不能给这个家带来不幸。你的态度,”他稍稍抬起头,看着K,“让我很不高兴,假如还有理智的话,一个无辜的人是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的。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帮你。一定是和银行有关吧?”
“不对,”K说着,站了起来,“你的声音太夸张了,叔叔。我敢说,侍从就在门口听着呢,我不想这样。我们最好还是到外面找个地方吧。我会尽量回答你的一切问题。我很清楚,我应该对全家作出解释。”
“好,”叔叔大声说道,“很好,不过,你得动作快点,约瑟夫,快走!”
“我还得向他们交代几件事。”K说。他打电话要他的几个助手来;数分钟后助手就到了。K的叔叔很激动,对助手摆摆手,意思是K叫他来的,这其实不用说也能明白。K站在办公桌旁边,抄起几份文件,低声对助手解说;助手冷静而专注地聆听着,当K不在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叔叔瞪圆了眼睛,神经兮兮地咬着嘴唇,站在K身边,这让K感到很不自在;叔叔并没有听K在说些什么,而他那一副似乎在听的模样却足以使K心烦了。后来他就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经常在窗口或者某幅挂在墙上的画前停一会儿,猛然迸出一句话,比如“我一点也不明白”,或者“天知道这事会怎么样”。
助手好像什么也没觉察到,全神贯注地听着K的指示,并记下要点。K说完后,助手向K和K的叔叔点点头,走了出去。这时候,K的叔叔恰好背对着他,双手抓住窗帘,看着窗外。门刚一关上,他就叫起来:“这个笨蛋总算走了,现在我们出去吧,总算可以走了!”
他们来到正厅,这里站着几个办事员和侍从,副经理恰好迎面走过来。在这里,K的叔叔就想马上了解案子的情况,倒霉的K无法阻止他住口。“现在是时候了,约瑟夫,”叔叔开口说,门厅里恭候着的办事员们向他鞠躬致意,他点点头表示回应,“坦率地告诉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案件。”K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笑了笑,直到下楼的时候才向叔叔说明,他不希望当着办事员们的面说这些事。
“不错,”叔叔说,“可是现在你有什么事就都说出来吧。”他低着头静静地听,不停地抽着雪茄。
“首先要说明的是,叔叔,”K说,“这不是一个普通法院受理的案子。”
“这很糟。”叔叔说。
“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K看着叔叔问道。
“我是说,这很糟。”叔叔重复说了一遍。他们站在银行门外的台阶上,看门人似乎在听他们讲话,K慌忙拉着叔叔走开了,他们马上融入街上的人流之中。叔叔挎着K的胳臂,不再急于打听案情了,他们默不做声地走了一段。
“可是,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叔叔蓦然止住脚步,对K提出了问题。在他后面走的人赶忙绕开。“这种事情不会从天而降的,会有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事前一定有征兆。你为什么不写信跟我说?你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依然是你的监护人,直到现在我还为此自豪。我自然会尽自己的全力帮助你;不过,现在因为案子已经开始审理,这就不好帮上忙了。不论怎样,最好的办法是你请上几天假,到我们乡下来住一些日子。我觉得这些日子你瘦多了。在乡下你能恢复元气,对你有好处的,因为这次审判一定把你折磨得够呛了。但是,咱们撇开这个不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得回避一下法院的淫威。在这儿他们拥有各式各样的机器,可以随意地不定时地开动起来对付你;但假如你在乡下,他们要找你就得派人来,或者发信、拍电报、打电话。这样一来,效果自然就差了;你并不能彻底挣脱他们,但至少能有一个喘息的时间。”
“可是他们很可能会禁止我离开这儿,”K说,他已经准备按照叔叔的想法做了。
“我并不认为他们会这样做,”叔叔成竹在胸地说,“况且你的离开并不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损失。”
“我本来认为,”K说,同时挽起叔叔的胳膊,让他别站着不动,“对这件事,你会比我更满不在乎,现在看来你把它看得很严重。”
“约瑟夫!”叔叔叫起来,他想挣脱K的胳膊,也好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但是K不让,“你变得很厉害,你的头脑向来很清醒,现在怎么糊涂了?你想输掉这场官司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会被彻底毁掉。你的所有亲属都会跟着倒霉,至少会蒙上奇耻大辱。约瑟夫,鼓起劲来。你这种无所谓的样子简直使我发疯。大家看到你,几乎会相信那句老话:‘这种官司,一打准输。’”
“亲爱的叔叔,”K说,“激动是毫无用处的,对你我都没有好处。靠感情冲动是无法打赢官司的,你稍许思考一下我的切身体验吧。你看,我是非常敬重你的,即便你让我感到很吃惊,我也一样尊敬你。既然你告诉我说,全家都会卷入因为这个案子所引起的丑闻中——实际上我看不出怎么可能会那样,不过这是题外话——那我就顺从你的决定。我仅仅是觉得,即便是从你的观点来看,到乡下去这件事也是不可取的,这很可能会被人认为是畏罪潜逃,换句话说,等于承认自己有罪。此外,虽然我在这里受的压力较大,但我也可以凭自己的实力,更使劲地为我的案子奋争。”
“这话说得很对,”叔叔说,他的语调较为缓和了一些,似乎他已发现他俩终于想到一块儿了,“我仅仅是提个建议而已,因为我认为,假如你留在此地的话,你的无所谓态度对案子没有好处,还不如我来为你奔走的好。但是,假如你愿意以自己的能力了解此案,这自然要好得多。”
“这么来说,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意见,”K说,“现在请你给我出个主意:我第一步应该怎么走?”
“我要好好思考一下,”叔叔说,“你要考虑到这个事实:我在乡下都住了二十年,几乎从未离开过;我在这种事情上的眼光不像很久以前那么敏锐了。有几位有影响的朋友在处理这类事情上或许比我内行,可是年长日久,我和他们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我在乡下深居浅出,几乎不和人来往,这点你是知道的。要不是发生眼下这样的紧急情况,我还没有认识到这样做的坏处。况且你这事多多少少出乎我的意料;很奇怪的是,收到爱尔娜的信以后,我猜测到了某种雷同的事,而今天一见到你,我几乎就确信了。但是,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现在不要浪费时间了。”他还没说完,就踮起脚尖,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大声地把地址告诉司机之后,就钻进车内,随之把K也拽了进去。“我们直接去找霍爱德律师,”他说,“他是我的老同学。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吧,对吧?你不知道吗?这真怪了。他作为辩护人,一个帮助穷人的律师,他富有人情味,享有非常高的声誉。我要把这个案子全权委托给他。”
“我愿意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去办。”K说,尽管叔叔处理事情的仓促和轻率方式使他很不安。他是一个不爱求人的人,这样被带到一个穷人的律师那儿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原来不清楚,”他说,“在这种案件中还可以聘请律师。”
“当然可以,”叔叔说,“这是不用说的。有什么不能呢?现在,你把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好让我心里有数,知道我们的情况有何胜算。”
K立刻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每一个细节也没遗漏,因为只有绝对的坦率,才能使叔叔不再认为这桩案子会带来令人心寒的耻辱。关于博尔丝特娜小姐的名字,K只是捎带着提过一次,这并不表明他不坦率,因为博尔丝特娜小姐与本案没什么关系。他边说,边透过车窗,看着外面。他发觉他们驶进的这个郊区,正是那个办公室设在阁楼上的法院所在的郊区;他请叔叔注意到这个情况,可是叔叔好像并不大理会这个巧合。出租车停在一座深色的房子前。叔叔按响底层第一家的门铃。在他们等待开门的时候,叔叔龇牙露齿,练习了一下微笑,低声说:“现在是八点钟,委托人很少在这种时候来找他,但霍爱德不会见怪的。”
门上有个警窗,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出现在窗口,对两个来客盯了一会儿后,又消失了;但门还是没有开。K和叔叔互相交换了一下意见,证实的确有一双眼睛。“一个新来的女佣,或许害怕陌生人。”K的叔叔说,他又敲了敲门。那双眼睛再次出现,这回的眼神近乎忧伤,不过或许是煤气灯造成的错觉;煤气灯没有灯罩,恰好在他们头上方点着,传出刺耳的“嘶嘶”声,但光线却很黯然。
“开门!”K的叔叔叫起来,他用拳头擂起门,“我们是霍爱德先生的朋友。”
“霍爱德先生病了。”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这条短门廊另一边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睡衣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压低嗓门告诉他们。因为等得过久,K的叔叔怒气冲冲,他转身叫着:“病了?你说他病了?”他气势汹汹地走到那个男人跟前,似乎那个人便是疾病的化身。“门已经开了。”那人蓦然指着律师的门说,然后裹紧身上的睡衣,进房里去了。门果真打开了,一个年轻姑娘——K认出了那双稍微凸出的黑眼睛——系着一条长款的白围裙,秉烛站在前厅里。“下次开门请你麻利点。”K的叔叔没有半句寒暄,而是没好气地教训了她一句;她行了个屈膝礼。“来吧,约瑟夫。”他对K说,K正向姑娘暗递秋波。“霍爱德先生病了。”姑娘说。K的叔叔直接往里屋走去,K依然在上下打量着姑娘,她转身把门插上;她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苍白的双颊、下巴,包括她的太阳穴和前额都是圆的。
“约瑟夫!”K的叔叔又喊了一次,然后他问那姑娘:“是心脏病吗?”
“我想是的,”姑娘说。她端着蜡烛,走到他前面去,把里屋的门打开了。在烛光照不到的一个角落里,蓄着长胡子的一张脸从枕头上抬起来。“莱尼,谁来啦?”律师问,他被烛光照花了眼,看不清来客。“是你的老朋友阿尔波特。”K的叔叔说。
“哦,阿尔波特。”律师说,他又躺倒在枕头上,似乎没有必要在这个客人面前强打精神。
“你很不舒服吗?”K的叔叔坐在床沿上问律师,“我简直难以置信。不过,这仅仅是心脏病再次发作罢了,和前几次一样,很快就会过去的。”
“也许吧,”律师说,他声音很微弱,“不过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连呼吸都困难,睡不着觉,浑身没有力气,一天不如一天。”
“我明白了。”K的叔叔说,他那只粗壮的手用力把巴拿马草帽压在膝头上。
“这真糟糕。不过,用人对你的照顾周到吗?这儿光线很暗,阴沉沉的。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这儿的氛围要欢快得多。另外,你现在的这个年轻女用人似乎不怎么伶俐,也许是装成这样。”那姑娘端着蜡烛,仍旧站在门口;从她那扑朔迷离的目光推测,她似乎在看着K,而不是在看K的叔叔;即便K的叔叔在说到她的时候,她也不看他一眼。K拉过一把座椅,放在她身边,自己倚靠在椅背上。
“一个人患了病,像我现在这样,”律师说,“就需要安静。我并不觉得这儿是阴沉沉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莱尼对我照料得很好,她是个好姑娘。”
可是,K的叔叔并不相信,他明显对这个女看护心存成见;他没有答复病人,只是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那姑娘;姑娘走到床前,将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向病人俯下身去,一边摆正枕头,一边对他轻声说话。K的叔叔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病人的房间里,忽地站起身来,在姑娘身后走来走去;假如此时他去拉姑娘的裙子,从床边拖开她,K也不会感到惊奇的。K好像一个旁观者注视着这一切。律师生了病,K倒并不是不满叔叔对他这个案子越来越热切,他无法遏制这种热情;现在,谢天谢地,出现了这种情况,不用他插手,叔叔的热情就受挫了。
不久,叔叔大概想惹那个女看护生气,大声叫:“小姐,劳驾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我有些私事要和我的朋友商量。”
姑娘还俯着身,正在把靠着墙的那部分床单抚平;她听了这话,侧过头,平心静气地说:“你要知道,我的主人病了,不能跟他商量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