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过去城堡关照我们的时候,也并没有给我们做什么表示,因此,现在又怎么会做相反的表示呢?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最使人难受。这比村子里的人们躲避我们还难受,因为他们抛弃我们并不是由于坚信我们有罪,或许是他们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严重不满的地方,那时他们并不像今天这样蔑视我们,他们抛弃我们只是由于害怕,只是观望着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当时我们也不怕生活拮据,因为欠户都把钱付给我们了,他们偿付给我们的欠款都很优厚。没有食物,亲戚们偷偷地给我们送来,对我们来说,日子过得相当轻松,那真是一个收获的时节,虽然我们自己没有一寸土地,也没有人愿意雇佣我们去干活儿,这样我们就平生第一次被判处了整天无所事事的刑罚。在七八月的大热天,我们大家就这样关着窗子在屋子里坐着。什么事情都没有。没有邀请,没有消息,没有上门来访的人,什么都没有。”
“那么,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头上也没有悬着什么明确的惩罚,那你们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呢?你们这班人真让人猜不透!”K说道。
“这让我怎么解释呢?”奥尔珈说,“那时我们不害怕将来会怎么样,就已经够受折磨了,实际上就已经是在受惩罚了。村子里的人在等我们再到他们那儿去,等爸爸重新开张,等阿玛丽亚,能做上等人家穿的最漂亮的衣服,再次到他们那儿去承接订货,他们对自己被迫做的那些事感到抱歉。一家平时备受尊敬的人家突然退出社会活动,这是每一个人的损失,所以他们与我们断绝来往,只是他们认为在尽自己的责任罢了,换作我们处于他们的位置,我们也会这样做。
“但是事实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们并不十分清楚,他们只知道那个信使抓了一把碎纸片回到了赫伦霍夫旅馆。弗丽达看见他跑出去,之后又看到他跑回来,与他谈了几句话,所以她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到处传播开了。但这丝毫不是出于她对我们的敌意,只是出于一个处在同样地位的人的一种责任感。就像我所说的,如果这一切能够获得圆满的结局,那么人人都会感到高兴。如果我们突然公开宣布所有事情都解决了,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误会,而且这个误会现在也已经完全消除了,或者说冒犯信使确实是事出有因,之后已经作了补救,或者其他的说法。
“这样的解释或许会让人们感到满意,或者说通过我们在城堡里的影响,这件事已经结束了,那么,我们无疑会重新受到人们的热情接待,会受到亲吻和祝贺,这样的事我已经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一两回了。甚至并不需要说那么多,假如我们跑出去公开露露面,假如我们与亲戚朋友重新交往,而绝口不谈那封信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了,他们乐于避免旧事重提。而现在他们不得不躲避我们,不仅是因为害怕,也由于提起这个话题就让人难堪,只是想别再听到这件事、谈到这件事、想到这件事,别再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
“弗丽达到处传播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出于恶意,而是在警告大家,让大家都知道出事了,应该小心别被牵连进去。大家禁忌的不是我们这一家人,而是这件事情,我们这一家人不过与这件事有关罢了。因此,如果我们悄悄地重新走向前,让过去的事情就这样过去,并用我们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事情已经结束,无论是如何结束的,向大家保证这件事不会再提起了,无论当初这件事是什么性质。如此一来,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我们也就会像以前一样拥有很多朋友,假如我们自己都还没有完全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么人们也会谅解并帮助我们把它完全忘掉。
“可是我们并没有那样做,而是在家里坐着。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在期待着什么,可能是在期待阿玛丽亚作出什么决定,因为就在那天早晨她成了一家之主,至今她仍旧保持了这个地位。事实上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计划,也没有命令或者要求我们什么,而仅仅只是用沉默来领导我们。
“我们当然是议论纷纷,从早到晚总是小声谈论着,有时爸爸心里突然会惊慌起来,让我到他那儿去,我就要在他的床沿守上半夜。有时,我与巴纳巴斯两个人会蹑手蹑脚地一起溜走,巴纳巴斯最初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总是热切地要我解释给他听,因为他深知与他一样大的小伙子所期望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岁月,他现在绝对得不到了,因此我们经常头挨着头,K,就像我们俩现在这样,谈啊谈,忘记了已是黑夜,也忘记了早晨已经再次重新来临。
“妈妈是我们中最衰弱的一个,可能是由于她不仅要忍受我们共同的苦难,还要分担我们每个人的苦难,所以,她变得最厉害,我们都被吓住了,以我们的猜想,这种变化是在等待我们大家。她喜欢坐在沙发的角落里,那张沙发我们早已出让了,现在正在勃伦斯威克家的起居间里放着,那时她坐在那儿,经常不是打瞌睡就是长时间地自言自语,我们是根据她的嘴唇的翕动猜测的,也说不上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当然我们经常谈到那封信,总是翻来覆去地谈着我们知道的内容和不知道的内在的涵义,总是争先恐后地想着各种挽回命运的计划。这很自然,也无法避免,但是毫无意义,这只能让我们在原来想逃避的困境中越陷越深。那些异想天开的主意,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处呢?没有阿玛丽亚参加,什么计划都无法实施,一切计划都是假设的,一碰到阿玛丽亚就立刻给挡住了,所以毫无用处,而且就算向阿玛丽亚提出了这些主意,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沉默。
“很高兴,现在我对阿玛丽亚的了解比那时多得多了。她要忍受比我们大家更多的折磨,她是如何忍受住这么多折磨且仍旧坚持下来的,这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妈妈或许不得不忍受我们所有的灾难,但这是由于这些灾难全都压在她身上的原因,所以她没能坚持多久。没人能说她今天还继续在承受灾难,甚至那时她就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可是阿玛丽亚不仅忍受着痛苦,还具有那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受痛苦的理解力,我们只看到事情的结果,而她却知道事情的原因,我们还在希望减轻一点儿痛苦或其他什么,而她却已经知道一切,并都已经决定了,我们还在低声细语,而她只是沉默。
“那时候她与现在一样,面对事实,忍受痛苦,并努力生活。在那些最困难的时候,我们的日子也比她好过得多。当然,我们最后不得不搬出我们原来居住的房子,因为勃伦斯威克住了进去,而我们住进了这间茅屋,我们把家具用一辆手推车运了好几趟,巴纳巴斯跟我一起在前面拉,爸爸跟阿玛丽亚在后面推,妈妈坐在这里的一只箱子上,因为我们要先把她送到这儿来,那时她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泣。
“可是我记得,甚至在我来回奔波着搬东西的时候,人们也同样感到难过,因为我们经常碰见收割庄稼的马车,人们一看到我们就变得沉默起来,把脸转过去,就算在我们搬家的路上,巴纳巴斯和我也没有停止过讨论我们的灾难和计划,所以我们经常在半路停下,在爸爸后面‘喂’的一声吆喝中惊醒过来。
“但是这些谈论并没有让我们搬家以后的生活有所改观,倒是渐渐地感到贫困拮据了,我们的亲友不再给我们送东西了,我们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就在那时,人们才开始用那种你现在所能看到的态度鄙视我们。他们看到我们没有力量摆脱那些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诽谤,所以,他们恼怒起来了。
“他们并没有低估我们的困难,尽管他们不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困难,他们只知道,如果是他们对付那些困难,也不会比我们高明多少,但是这一点只是更加促使他们感到有必要与我们划清界限。如果我们胜利了,他们就会跟着尊敬我们,但是显然我们失败了,他们于是就把过去采取的临时措施变为最后的决定,永远割断了我们与公众的来往。
“于是,我们就更为人们所不齿了,从此我们的名字不再被人提起,如果他们不得不提到我们,就管我们叫巴纳巴斯家的人,因为他是罪刑最轻的一个。甚至连我们住的这间茅屋也沾上了邪恶的罪名,如果你是诚实的话,你自己也会承认,你第一次踏进这间茅屋的时候,你也一定认为这是名副其实的。之后,当人们偶尔再次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对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嗤之以鼻,比如,对那盏挂在桌子上面的小油灯。这盏小油灯如果不挂在桌子上面,该挂在哪儿呢?可是他们看了也会觉得受不了。但如果我们把灯挂到别的地方去,他们还是要讨嫌。无论我们做什么,不论我们有什么,都是让人瞧不起的。”
三、请求
“这段时间内,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我们做了我们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比原来冒犯信使更应受到鄙视的事,背叛了阿玛丽亚,摆脱了她的沉默的约束,我们不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我们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们开始用各自的方式,祈求或愤怒的叫喊,恳求城堡的宽恕。我们当然知道这样做是于事无补的,而且我们也知道,我们与城堡唯一可能有的联系也只有通过索尔蒂尼,他是爸爸的上司,而且称赞过爸爸。但是,因为发生了这次事件已经断绝了,不过我们还是全力以赴。
“是爸爸带头先这么做的,他开始向村长、秘书、律师和职员们提出了毫无意义的请求,人家根本就不接见他,可是如果由于施了什么计谋,或者碰巧他获得了一次发言的机会,我们就欢喜若狂,一起拍手庆贺!但是他经常马上就被撵了出来,从此再也不许他去了。再说,他提出的问题容易得简直不屑于回答,城堡总是占上风。他要求什么呢?他又受到了什么委屈啦?他要求宽恕他什么?城堡里在什么时候有谁即使只是伸出过一个指头来反对过他呢?就算他失去顾客了、落魄了等等,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任何店铺和市场都曾经遭遇过,难道城堡连这类事情也要管吗?当然,它关心的是公共福利,但是它不能只是为了一个人的利益服务而去干预那些合乎常理的事情。难道他指望城堡派一批官员去把他的顾客追回来,强迫他们重新回到他那儿去吗?
“可是爸爸并不想这么做,接见前与接见后,我们总要议论爸爸和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仿佛是有意避开阿玛丽亚似的,她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但就是不理睬我们。嗯,爸爸并不想这样做,他并不是在抱怨贫穷,他如果想要恢复所失去的一切是很容易的,只要他得到宽恕,这算不了一回事。但是得到答复是,‘有什么需要宽恕的呢?’从来没有人向他提出过控诉,至少在村镇记录簿上没有,在那些律师可以看到的记录簿里也没有控告他的材料。所以,可以想象,既没有向他提出过任何控告,也没有谁准备向他提出控告。或许他可能是指官方发布过什么斥责他的命令?但是爸爸又指不出来。
“那么,既然爸爸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他要求什么呢?有什么需要宽恕的呢?他这样无理取闹地浪费公家时间,倒是一条不可宽恕的罪状。但是,爸爸并没有就此罢休,那时他还是非常坚强的,并且因为情势所逼,他闲着没有事情做,所以有的是时间。‘我要恢复阿玛丽亚的名誉,不会拖得很久。’这句话他每天都要对巴纳巴斯和我说上好几遍,不过声音说得很低,不想让阿玛丽亚听见,不过他也是为阿玛丽亚着想才这么说的,实际上他并不希望她的名誉能得到恢复,只希望得到宽恕。
“但是在他求得宽恕之前,必须证明自己有罪,而所有的机关又都否认这一点。他突然想出了一个说明他的脑子已经不行了的办法,他认为自己的税款缴得不够,所以官方当局才不肯把他的罪行告诉他。因为直到那时为止,他只按规定缴纳了税款,其实,对于我们的经济状况来说,这些税款已经很高了。可是现在他认为他有必要再多缴一些,这自然是一种错觉,因为官员为了避免麻烦和议论而接受人家的贿赂,可是他这样做绝不会收到什么效果的。
“即便如此,如果爸爸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想法上,我们谁也不愿意打破他的希望。我们把留下来的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几乎把我们必不可少的东西全卖光了,把钱给了爸爸让他去奔走。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晨,我们只要知道在他出去奔走的时候,口袋里至少还有几个铜子儿在叮当作响,心里便感到一点儿欣慰。
“可是,我们简直是每天都饿着肚子,而这些钱唯一真正能做到的就是,它让爸爸多少获得了希望和兴致。可是这很难说是一件好事。他每天这样奔走,经常累得筋疲力尽,为数不多的钱也只能使他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而不能获得一个快速而又自然的结局。因为实际上不论你到哪儿去,办事人员都不可能因为他付了额外的钱就额外为他帮忙,他们假装答应一定帮他留意这件事情,并暗示他们已经有了一些线索,而且正在追查,这完全是他们向爸爸表示的好意,不是他们的职责……
“爸爸对这些人的话丝毫也不怀疑,反而越来越轻信了。他经常把这些显然毫无价值的承诺带回家来,似乎这些就是莫大的胜利。他站在阿玛丽亚背后强作笑容,睁大了眼睛,指着阿玛丽亚对我们做手势,表示由于他的努力阿玛丽亚就快得救了,可是现在这还是一个秘密,谁也不准泄漏出去,他这副模样让人看了心里实在难过。事实上没有人会比阿玛丽亚本人更感到惊奇的了。
“若不是最后我们落到了再也没有钱给他的地步,那么事情肯定还会像这样继续下去,这时,经过我们无数次的恳求,勃伦斯威克总算愿意收巴纳巴斯做他的帮手了,条件是傍晚去领活儿,当夜再把做完的活儿送回去。不得不承认,勃伦斯威克为了我们这样做,在营业上是冒着风险的,可是作为一种交换,他付给巴纳巴斯的工资少得可怜,而巴纳巴斯其实是一个模范匠人呢!不过,他的工资刚好够使我们免于被活活饿死。
“之后,我们慢慢地告诉爸爸,我们再也没有钱给他了,他听了这话很平静。他已经不知道他想找人调解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他被接二连三的失望搞得疲惫不堪了。他说:‘确实,我说话不如以前清楚了,只要再给我一点点钱就好,因为明天,或者就在当天,本可以把什么事情都搞个水落石出的,可现在就因为没有钱一切都落空了,什么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