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真的攻击了弗丽达吗?”奥尔珈问道,“我确实没那个意思,我以为我并没说她什么坏话,尽管如此,可能还是贬低了她。我们的处境很糟,我们的整个世界都毁了,而且一旦我们开始怨天尤人,就不知不觉地言过其实了。你说得很对,现在我们与弗丽达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强调这一点也是一件好事。三年前我们是倍受尊敬的姑娘,而弗丽达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野孩子,桥头客栈的一个普通女仆,走过她身边时我们连正眼都不看她一下,我承认,我们可能太傲慢了,可是我们就是被这样教导出来的。
“可是,如果你看了那天晚上在赫伦霍夫旅馆的情景,就可能会明白我们今天各自所处的地位了。弗丽达手里握着鞭子,而我却混在一群仆人间。然而,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弗丽达可能看不起我们,以她的地位也有资格瞧不起我们。还有谁不藐视我们呢?如果谁藐视我们,谁就会有很多的朋友。你认识弗丽达的接班人吗?她叫佩披。前天晚上我第一次碰到她,平时她是旅馆里的一个女仆。比弗丽达更瞧不起我。我去买啤酒的时候,她从窗子里一看见我,就把门锁上了,我不得不央求她好长时间,答应她把我头上的缎带送给她,她才开门让我进去。可是当我把缎带给她的时候,她又把它扔到屋子的角落里去了。
“算了,假如她要藐视我,我也没办法,我多少还要仰仗她的好感才行呢,她掌管赫伦霍夫酒吧间的女招待。当然,只是临时性的,因为她还没有做正式女招待的资格。人们只要听到旅馆老板是怎样对佩披说话的,再把他的语气与他对弗丽达说话的语调比较一下就明白了。可是这并不能使佩披不藐视我,她甚至还想藐视阿玛丽亚,而只要阿玛丽亚眼睛一瞪,就可以把她与她所有的辫子和缎带一起赶出屋子,比她用自己两条肥腿跑得还要快。昨天我又听她说那些恼人的中伤阿玛丽亚的话,直到最后所有的顾客都来帮我说话,她才住口,至于他们是怎么帮我的忙的,你已经看到过了。”
“你真容易生气,我只是把弗丽达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刻意小看你们。你们一家对我有着特殊的利害关系,这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但是,这种利害关系又怎么能成为我鄙视你们的理由,我就不明白了。”K说。
“哦,K,我怕连你也明白这是什么道理。阿玛丽亚对索尔蒂尼的态度,就是我们受到鄙视的原因,难道你连这一点儿也不明白吗?”奥尔珈说。
“这的确让人觉得奇怪,人们也许会称赞或者责备阿玛丽亚这样一个举动,可是怎么会鄙视她呢?而且就算她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受到别人的鄙视,那么这种鄙视又为什么要扩大到你们家其他人身上,扩大到她清白无辜的家庭呢?比方说佩披鄙视你,这是她不懂礼貌,再到赫伦霍夫旅馆去时,我要向她指出这一点。”K说。
“如果你想要改变那些鄙视我们的人的看法,”奥尔珈说,“那你就会丢掉你现在的工作,因为这一切都是由城堡操纵的。救火会结束的第二天早晨,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勃伦斯威克,那时他还是我们的助手,与往常一样来到我们的家,领了他那份活儿回家去了,当时我们正坐着吃早饭,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包括阿玛丽亚和我自己在内,爸爸不停地谈着这次庆祝会,给我们讲关于救火会的计划,你一定知道城堡也有一个救火会,它派来了一个代表团参加庆祝会。
“大家对城堡的救火会议论纷纷,在场的从城堡里来的老爷们看了我们救火会的表演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城堡的救火会比不上我们村里的,所以曾说起要在本村教练员的协助下改组他们的救火会。有好几个人可能当上教练候选人,但是爸爸认为自己很有当选的希望。他谈论着这些事情,像平时那样心情愉快,张开两只手撑着桌子,最后他的两只手臂把半张桌子都抱住了,当他抬头从打开的窗子望着天空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年轻而又洋溢着希望的光辉,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神情。
“接下来,阿玛丽亚带着一副我们以前从未看到过的镇静而又自信的神情说,对老爷们说的话不要过于认真,在这种场合他们习惯于说些动听的话,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大作用,或者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他们的话一出口就忘得干干净净。当然,下次人们又会重新上他们的当的。
“妈妈不许她讲这种话,爸爸却觉得她这副小大人般懂事的神情很好笑。之后,他吃惊地跳了起来,像是向四周寻找他刚失去的东西似的,可实际上又并没有失去什么,说勃伦斯威克告诉过他关于送信使者和撕掉一封信的事,问我们是否知道这件事,这件事与谁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家都一声不吭,当时巴纳巴斯还很年轻,像一只小羊羔似的,说了一句特别淘气或是失礼的话,于是变换了话题,很快整个事情也就被忘掉了。”
二、阿玛丽亚受到的惩罚
“可是不久之后,我们就被四面八方向我们提出有关那封信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了,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都来访问我们。可是谁都不肯多待上一会儿,我们平时最亲密的朋友跑得最快。雷斯曼平时走路慢条斯理、一本正经的,这次也匆匆地跑来,好像只是来看看房间大小似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后就走了,就像孩子们在玩一种吓人的游戏,他逃跑的时候,爸爸推开身边的人去追他,一直追到大门口才停下来。
“勃伦斯威克跑来通知我们,他说得很老实,说他打算自己开张承接活儿干了,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懂得如何抓住恰当的时机。顾客们都来了,在爸爸的贮藏室里寻找他们让爸爸修理的皮鞋,最开始爸爸还劝他们改变主意,我们也尽力在旁边帮他说话,可是最后他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一言不发地帮他们寻找他们的鞋子,订货簿上的订户一行一行地注销,他们留在我们家的皮革也都拿回去了,欠我们家的账也都付清了,每件事情都进行得相当顺利,没有丝毫麻烦,他们没有什么都不要求,只是希望尽快彻底地与我们断绝一切关系,就算他们因此受到损失,也毫不在意。
“最后,正如我们预期得到的结果,救火会的队长西曼来了,那场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西曼长得又高又结实,只是由于有肺病,身子微微有点佝偻,他是一个严肃的人,从来不苟言笑,当时他站在爸爸面前,而且他不得不对这个他一向佩服而且私下还答应让他当副队长的人说,队里再也不需要他去效劳了,并且要求他交还他的证件。当时所有在我们家里的人都同时丢下自己的事情,簇拥在他们两个人的周围,西曼踌躇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拍着爸爸的肩膀,似乎要从爸爸的身上拍出他应当说而不知道怎么说的话来一样。
“西曼不停地笑着,可能是想提起一点儿自己和所有在场的人的兴致,可是由于他不会笑,谁也没有听到他笑过,因此没有人觉得他是真的在笑。爸爸忙着帮别人找了一天的东西,感觉特别累,累得连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都不知道。我们也都感觉很沮丧,但是因为年纪小,还不相信我们已经彻底毁灭了,还指望在这一大群客人中会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结束这一切,让一切重新向另一个方面转变。
“我们傻傻地认为西曼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们都紧张地期待着他的笑声停下来,等待着他最后宣布决定性的通知。就算他不是笑我们遭遇的一切都是愚蠢而又不公正的迫害的话,那么他笑的是什么呢?队长,队长,现在你可以告诉大家了吧,我们就这样期待着,并且靠到他的身边去,但这只是让他非常古怪地躲开我们。最后,他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他并不是回答我们所抱的愿望,而是在回答人们向他发出的鼓励的叫喊声或愤怒的吼叫声。而我们仍旧希望着。开始他大大地赞扬我们爸爸,称他是救火会的荣誉,是后辈仿效的典范,是救火会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如果把他免职,救火会必然会濒于毁灭。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他说得真的都非常好。可是他接下去说道,尽管如此,救火会已经决定,要求他立即辞职,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大家都懂得救火会必须要这样做不可的原因。如果爸爸在前一天的庆祝会上不是表现得那么突出的话,或者也不至于要采取目前的措施,但是正由于他技艺高超,才引起了官方对救火会的注意,为救火会带来了声名卓著的地位,所以它的纯洁性也就比荣誉更重要了。现在送信的使者既然受到了侮辱,救火会就不得不向他传达这个决定,而他,西曼本人,也深感为难,他希望爸爸不要再使他更加为难。
“西曼由于自己最终把话说出来而感到高兴,他高兴得连自己的夸大其词都忘了,只是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张证书,用手指做了一个手势。爸爸点了点头,跑过去将其取下来,可是他的两只手哆嗦着,简直无法把它从钩子上取下来。于是我爬到一张椅子上帮他取了下来。此后,他就完了。他甚至连证书都没有从镜框里取出来,就整个儿地把它递给了西曼。之后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既不动,也不与人说话,就这样我们要尽我们自己的力量应付最后留下来的那些人们。”
“你从哪里看出这是受了城堡的影响呢?”K问道,“城堡似乎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任何影响。你跟我说的一切,不过是一般人没来由的恐惧,不过是虚伪的友谊,以及幸灾乐祸,伤害邻居罢了,不过这种事情哪儿都有,而且在我看来,你的爸爸也未免心胸太狭窄了,那张证书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张证明他的能力的纸罢了,他的真实能力别人是拿不走的,就算他那些本领对于救火会来说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更好办啦,他能够让队长感到难堪的一个办法,就是不等他讲第二句话,就把那张证书扔在他的脚下。可是我认为重要的事情,倒是你一句话也没有提到阿玛丽亚,这一切全都怪阿玛丽亚,她显然是悄悄地躲在幕后看着全家的崩溃。”
“不,这不能怪某一个人,谁都没办法改变局面,一切都是受城堡的影响。”奥尔珈说。“城堡的影响。”阿玛丽亚重复地说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老人们早已上床睡觉了,此刻阿玛丽亚已经从院子里悄悄地溜进了屋子。
“你们是在聊城堡的事情吗?你们俩还坐在这里交头接耳?可是你来的时候说马上就走的,K,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你真喜欢这样胡扯吗?村子里就有靠胡扯生活的人,他们就像你们这样头挨着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互相谈笑取乐。可是我认为你决不是他们这样的人。”
“恰恰相反,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不爱闲扯而让别人去闲扯的人。”K说。
“确实,你知道每个人的爱好各不相同,有一次我听说有一个小伙子,他什么都不想,只日夜想着城堡;他什么事情都不干,只让别人便为他担忧,他的心眼儿完全被城堡迷住了。最终,原来他真正想的也并不是城堡,而是城堡机关里的一个女工的女儿,后来他得到了那个姑娘,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阿玛丽亚说。
“我想我倒是很喜欢那个人的。”K说。
“你说你喜欢那个人,我可不大相信,可能你喜欢的是他的妻子吧。算了,我不打搅你们,我要去睡觉了,为了老人家,我要把灯熄灭了,现在他们已经睡得沉沉的,可是他们睡不上一个钟头,一个钟头以后,一点点亮光也会刺得他们睡不安生。晚安了。”阿玛丽亚说。
灯真的马上熄灭了,阿玛丽亚就在靠近她父母的地板上睡下了。
“她说的那个小伙子是谁?”K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勃伦斯威克,又不怎么像他,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她的话是不太容易听得懂的,因为你往往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说讽刺的话呢,还是在认认真真说话。她大部分说的是真话,可是听起来却像在讽刺。”奥尔珈说。
“别费神去理解了,”K说,“你们怎么会如此依赖她呢?在发生这次灾难之前就这么依赖她吗,还是在此之后才依赖她的呢?你们从来不觉得应该摆脱对她的依赖吗?你们这样依赖她究竟有什么意义?她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应该让着你一点儿。不管她有罪无罪,她终归是给家里带来毁灭的人。她没有因此每天请求你们的宽恕,反而把头抬得比谁都高,除了为父母做一些事情之外,什么事也不操心,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什么也不能诱使她来了解你们的事儿,假如她有什么话要对你们讲,而且多半是正经话,可是听起来还是像在讽刺人。是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因此就像女王一样统治着你们?你也不止一次地谈到这一点。
“嗯,其实你们三个人长得很像,可是阿玛丽亚与众不同的地方,很难说是讨人喜欢的优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很不舒服,我是说那对她又冷漠又严峻的眼睛。而且,虽然她是最小的一个,可是她的样子却不像是最小的,她的相貌好像永远是这个年龄,再也不会变老了,但也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你每天都看见她,所以看不出她脸上那种严峻的表情。仔细想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不能把索尔蒂尼对她的爱情看得过分认真的理由,他给她送来的那封信或许只是为了要惩罚她而不是真的要找她去。”
“我不想与你争辩索尔蒂尼的事情,”奥尔珈说,“对于城堡里的老爷们来说,什么都是可能的,一个姑娘是美是丑,也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是除此以外,对于阿玛丽亚来说,你全错了。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机要把你争取到阿玛丽亚这边来,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也只是为了你的原因。从某一方面来说,阿玛丽亚是造成我们不幸的原因,这是事实,可是就连爸爸,受打击最严重的一个,他骂人是从不吝惜他的舌头,尤其是在家里,可就连他,即使在我们最倒霉的时候,也从没有对阿玛丽亚说过一句责备的话。这并不是因为他赞成她的选择,他是崇拜索尔蒂尼的人,又怎么会赞成她的选择呢?就算事情过去很久,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是愿意为索尔蒂尼牺牲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的,即使显然是因为索尔蒂尼发怒了,而结果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听见索尔蒂尼说过一句别的话,就算他在这次生气之前从来没有发过脾气,那么,他从那一天之后也就像死去了一样无声无息。现在你就可以想象阿玛丽亚当时是怎样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受到明确的惩罚。大家只是躲避我们。村子和城堡都躲避我们。可当我们不得不注意到村子在与我们断绝往来的时候,城堡却没有向我们作任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