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4月3日晚,日本东京羽田机场,实藤惠秀率领早稻田大学学生欢迎来自新加坡的郑子瑜。郑子瑜多年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早年的他,曾一度强烈地想去日本从事学术研究,可是因为日本军阀对中国的侵略,以及贫困等原因,使这一夙愿无法变成现实。现在,弹指流光,昔日的美梦已圆,使他兴奋不已。早在实藤惠秀收到郑氏寄来的《人境庐丛考》时,便对他刮目相看,不但佩服其学识,也为在茫茫人海中觅得一学术知音而兴奋,他曾回忆说:“拜读之下,我很欢喜,欢喜在外国还有人对黄遵宪的研究发生兴趣,使我觉得‘吾道不孤’,我们便常常通信。后来周作人先生又来信介绍,于是我就报告郑先生黄遵宪与日本人笔谈手稿发现的经过,并邀请他来访我国,共同研究。”[47]
第二天,郑子瑜便在日本中央大学教授铃木由次郎及助教神保博行陪同下,来到东京北部琦玉县成增町的平林寺访古,凭吊黄遵宪留在日本的遗迹——日本杂事诗最初稿冢。
日本东京琦玉县的平林寺中保存着厚厚一叠中日文人笔谈遗稿。1877年,清政府派遣何如璋为使日大臣,张斯桂为副使,黄遵宪为参赞。一行中国外交官在日本受到日本友人的欢迎。其中源辉声、石川鸿斋、龟谷省轩、青山延寿等挚爱中国文化的文人常常来访。由于语言不通,而日本友人大多能书写汉字,因此改言谈为笔谈,源辉声是位有心人,他将每次谈话的记录装裱成册。源辉声也叫大河内辉声,号源桂阁,原为东京北边的高崎藩主,明治独揽政权时,落户在东京浅草今户町,做起了寓公。他“喜欢汉诗汉学,对中国旅日文人,不分长幼贵贱,一视同仁”。[48]
实藤惠秀曾在《清代中日文人笔谈手稿的发现和整理》一文中记述了这部弥足珍贵史料的发现经过。1943年,实藤和丰田穰合译了《日本杂事诗》。在此之前,他曾就《日本杂事诗最初稿冢》碑文中有关问题请教于大河内辉声的后代——大河内辉耕先生。其中“葬诗魂兮墨江浒”令他不解,因为碑在琦玉县,而墨江在东京都。大河内辉耕解释道,他家是明治末年从墨江迁琦玉县平林寺,因平林寺有大河内氏的祖坟。后来,大河内辉耕收到《日本杂事诗》译本时,告诉他父亲曾藏有与中国友人的笔谈记录稿,并说,现存在琦玉县平林寺,你如有兴趣,可通知该寺主持僧人借给你看。于是,实藤惠秀发现这部对黄遵宪研究有重大意义的史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动荡岁月里,实藤惠秀分批将手稿借来抄录,忍着饥饿,冒着飞机狂轰滥炸的危险,在暗淡的灯光下,一一抄录。有时,空袭警报嘶鸣,他抱着手稿一起钻入防空壕,真真具有与史料共存亡的献身精神。
郑子瑜来到了笔谈手稿的收藏地平林寺,沉浸在无限遐思之中,他扫清苍苔读残碑,心中愈加对黄遵宪充满了仰慕之情,东渡扶桑,拜谒先贤,于是作绝句以吊: (其一)
不辞客路三千里,
来诵黄公笔话篇。
上野樱花如解意,
红光为缕尽情牵。
(其二)
念载炎荒井底开,
偶来江户亦前缘。
墨江楼外春深否,
风景依旧八十年。
(其三)
春愁如水水如烟,
为吊遗篇殿寺前。
万首新诗传不息,
东都人尚记先贤。
东海翻从化外迁,
衣冠文物尽呈妍。
座中儒者堪称大,
乱世文章不值钱。其诗将主观感受诉之客观景物,捕捉其中缅怀先贤的细微复杂情感,语言流丽、音节爽朗、格调天然,其中散发出难言的身世之感,委婉动人,引来日本友人抒怀和作: 八十年间世运迁,
樱花依旧竟鲜妍。
新诗灿烂逐公度,
海外文章值万钱。(高田真治)
史笔堂堂犀可燃,
扶桑国志业空前。
莫教名只文章著,
不独新诗压众贤。(吉川幸次郎)
东京相见始交欢,
以笔代言意自宽。
人境庐诗君所重,
词场莫作等闲看。(铃木虎雄)日本友人一往情深,将对黄遵宪的崇敬之情和对郑子瑜治“黄学”的巨大成绩的赞赏之情浓缩凝练在极为简短的篇幅里,清晰而不奥涩,简洁而不冗赘,感情真挚,辞清句丽,直抒胸臆,实是上乘之作。
平林寺又称菩提寺,处于杉木丛中。此处清静幽美,正如关天彭诗中所咏“野阔天低回顾幽,看云处处几勾留,入门忘却炎尘事,泱泱寒水浇树流”,古雅可人,实是佛门胜地。寺中藏有许多典籍,除佛学著作外,唐诗宋词也颇为丰富。看来,僧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造诣甚深。
寺中住持白水敬山得知郑子瑜来自千里之外的新加坡和访寺缘由后,十分热情,向他介绍了笔话手稿保存经过,其中一部分赠送给大东文化大学东洋研究所,一部分赠送给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而后,禅师引导诸位来客参观殿宇宽敞的寺院,其中日本杂事诗稿冢在后院左侧,诗碑呈圆形,高仅四尺。二十四年前铃木由次郎将其寻找出,拍照刊登于《大东文化》,引起世人注意。由于多年风雨侵蚀,诗碑字迹漫漶。而实藤惠秀早将碑文拓下,所以字迹还算清晰,其碑文为: 是为公度葬诗冢也。公度姓黄氏,名遵宪,清国粤东嘉应州举人,明治丁丑随使来东京,署参赞官。性隽敏旷达,有智略,能文章,退食之暇,披览我载籍,咨询我故老,采风问俗,搜求逸事,著《日本杂事诗》百余首。一日过访,携稿出示,余披诵之,每七绝一首,括记一事,后系以注,考记详核,上自国俗遗风,下至民情琐事,无不编入咏歌,盖较《江户繁昌志》,《扶桑见闻记》,尤为详焉,而出自异邦人之载笔,不更有难哉!余爱之甚,乞藏其稿于家,公度曰否,愿得一片清净壤,埋藏是卷。殆将效刘蜕之文冢,情愫之笔冢也乎?余曰: 此绝代风雅事,请即以我园中隙地瘗之,遂索公度书碑字,命工刻石。工竣之日,余设杯酒,邀公度并其友沈刺史杨户部王明经昆仲等,同来赴饮;酒半酣,公度盛稿于囊,纳诸穴中,掩以土,浇酒而祝曰: 一卷诗兮一抔土,诗与土兮共千古,乞神佛兮护持之,葬诗魂兮墨江浒。余和之白: 咏琐事兮着意新,记旧闻兮事事真,诗有灵兮土亦香,我愿与丽句兮永为邻。沈刺史等皆有和作,碑隘不刊。明治己卯九月桂阁氏撰并书。广群崔刻。与铃木、白水在诗冢前合影后,禅师又告诉郑子瑜葬诗冢的经过: 是先将《日本杂事诗》稿子储藏在土瓮中,加以土法密封,先埋于浅草区大河内家,再在瓮上立碑,后来诗冢迁往平林寺。至于瓮中诗稿是否同时迁来,连大河内辉声的儿子大河内辉信也难以回答。
后来,因郑子瑜此行在日本逗留时间仅一月,只可粗粗翻阅一下笔话,郑子瑜与实藤惠秀商定待二年后再次来日本,对笔话手稿作详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