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邵含章已经站起身打开了盒子,盒子一开,浓烈的药香如同滔滔江水般袭来,宋连轩不由得以指掩住了鼻息。“这是何物?”
邵含章悠然一笑,眼中的冷漠散去不少,清澈的眼睛里剩下一片澄江似练、灼灼其华。他说:“这是五年前子蕴想要的东西,你交给他他自会……”
“缬冰萝。”一旁近乎无声的呢喃传来打断了邵含章的话,邵含章微愣却见小厮模样的少年目光恍惚的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一张白皙的小脸在瞬间的苍白之后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那是极端兴奋时无法克制心神的表现。
“正是,不知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他问的是少年,目光却落在宋连轩身上,还想隐瞒吗?
宋连轩侧身让开,五郎已经神情恍惚的与他擦肩而过,丝毫不受浓烈香味的影响眉眼含笑的看着盒子里的东西。
宋连轩跟在五郎身后在他距离盒子不到三尺的地方一把将他按在了原地,并同时冷声说道:“此乃花家五郎,花颂兮。五郎还不见过邵兄,快点!”他手下突然用力、一双铁钳似的手下哪怕五郎神游太虚也要生生归来。
“五郎见过邵兄。”他鹦鹉似的重复着宋连轩的话,被缬冰萝诱惑的眼神渐渐清明了些。“今日五郎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处请邵兄见谅,五郎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五郎拱手弯腰施礼赔罪在转眼间完成,抬头的一瞬间眉眼清俊、笑意清浅,即便是邵含章也被他那明艳如水的笑意蛰伤了眼睛。“你就是五郎?”
“正是。”少年没心没肺的笑着。
邵含章紧握了一下袖子里的手说道:“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五年前子蕴会来求取缬冰萝。”
“五年前?”
“是呀,你不知道吗?”
五郎摇了摇头,他还真不知道,五年前他躺在听风阁的内室里足不出户,阿爹和三郎他们是断不会告诉他这些事情的。“你是说二郎为了我才来求取缬冰萝?”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想以子蕴的性格除了家人之外应该不会为了别人而舍下自尊的。”
关于这一点五郎由衷赞同,他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缬冰萝,目光重又落回邵含章身上,说道:“这确实是二郎的性格,不过既然五年前他没有拿走,我想此刻他同样不会要。何况此物贵重,恕我等不能代为转交,邵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等就先行告辞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永丰轩如今处于风口浪尽,邵兄也不会希望我等成为别人锅里的粥吧?”
喂喂,这小子把话说的也太明了吧!宋连轩看着眉眼含笑的少年心里不由得咋舌,要知道他们现在面对的可是邵含章,一念即起,宋连轩的神经戒备了起来。
而邵含章却只是淡淡一笑,不见一丝不悦的说道:“既然知道会处于风口浪尖为何还要做这样的事情?开仓可以、卖粮可以,但是价格降的这样低却不可以。”
“价格低吗?”五郎冷笑一声。“斗米八钱,较之往年高出数倍,如此价格即便这里是雍州城不出三月也会十室九空。若不是顾及雍州城其他粮商的生存,永丰轩给出的价格不会如此高。”
邵含章被少年眼中的燃烧的烈焰震慑了一下,赤子行径、稚子心肠,这孩子其实不像他表现的那般圆滑,在一点上颇像花子蕴。“八钱与八十钱相比,已经不是一个低字可以形容的。”
“斗米八十,一石八百余钱,粮商荷包满满而民多饿死!区区想问一句,邵兄于心何忍?”
“这……”邵含章一时无言以对,他虽不屑雍州粮商此举,但为了邵家的利益与他心中所谋划的事情,他其实是放任这件事情进展到此种地步的,一切的一切尽在预料之中,除了永丰轩开仓后低价卖粮一事。
花子蕴,永丰轩里的人是你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说你自己察觉到了什么?
他无言以对,而少年却是一书心胸所想后拍拍屁股迈步走人,该说的已经说了该见识的也已经见识了,他不觉得还有留下来的必要。
密雪阁外宋连轩默默的看着少年,雍州城新雨之后的天空格外明净,阳光格外明媚以至于宋掌柜的目光也格外刺眼了些。
“宋掌柜,能收起你老人家猥琐的目光吗?”五郎无精打采的说道。
宋连轩瞪了他一眼,不满的说道:“我的目光哪里猥琐了?还有你捂着胸口干嘛?西子捧心呀?”
“对呀。”少年脸色一白,深深的捂着心口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的心已经碎成好几片了,不,是碎成渣了。”
“为何?”刚才那么正气凛然的,也没见有什么刺激到他的东西,怎么转眼心就碎了?
五郎一声哀嚎,长叹道:“那可是缬冰萝,价值千金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千金难求,区区的心能不碎吗?”何况还有一个盒子没打开呢,第一个是缬冰萝的情况下,第二个也不会廉价到哪里。
一声脆响在耳边回荡,五郎心痛难忍的紧咬了下嘴唇,硬生生的将红润的唇咬出一条苍白的线。
“哎呀,我的心!”
宋连轩连忙托着了少年的手臂,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笑意可亲的说道:“五郎如此爱财,宋连轩才是真真佩服!”
“你!”
“被你呀我呀的,上车了。”宋连轩拍掉少年的手指,拖着他上了马车,一到马车上他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却见少年已从袖子里滑出一把短剑反手握住,眸色清冷的看着马车外。
“你猜会是邵含章的人吗?”宋连轩压低了声音问道。
少年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会,邵含章虽然对我们有所警告,但明显没有敌意。再说,他想收拾我们犯不着此刻动手,这杀气太明显了!”
马车缓缓的开始行动,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似乎早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五郎握着短剑的手冒出一股冷汗。
这时候密雪阁里跑出一队护卫,统一的靛青色劲装,站在最前面的却是前去永丰轩请人的放肆小厮。
他站在马车外高声喊道:“宋掌柜,我家大郎说雍州城近来不太平,我等将宋掌柜请来,自然要将宋掌柜安全送回永丰轩。”
这声音高亢洪亮、远飘四方,五郎无声的笑了笑,再没有那一刻会觉得这样放肆的高调比此刻这音调更悦耳了。
“如此就劳烦各位。”宋连轩语气平淡的说道,沉稳安定,十分符合他永丰轩大掌柜的身份。
“宋掌柜客气了,启程!”马车外小厮一声高喊,马车再次缓缓行动起来,宋连轩靠着马车车壁想起花子淳的预言目光落在五郎身上,原来这小子还真有护身符的功效!只是……
“你不收那份礼物只是因为不愿替二郎做主?”
少年摇了摇头,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不,我不想插手二郎与邵含章的恩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觉得此时此刻保留邵含章贵二郎的愧疚对我们更有利一些。“
“愧疚?”
“对,你还记得二郎说过邵含章是不大愿见二郎的事情吗?他为何不愿见二郎,因为他不敢见!为何不敢见,自然是因为愧疚!那又为何愧疚呢?大约不仅仅只是因为缬冰萝,我不知他做过什么有愧二郎的事情,但既然他忧心弥补,我们何不多加利用?何不在适当时候利用?缬冰萝虽然珍贵,但毕竟只是死物……算了,还是不要说缬冰萝了,我的心又要碎了。”
“……”
宋连轩一时无语,贪财贪成这副摸样的,花五郎也绝对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
马车一路行驶,平稳缓慢,五郎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纷纷扰扰,仅仅数天而已,这雍州城已经渐渐从死寂中苏醒过来,虽然没有记忆里的繁华热闹,但是人们眼中那些让人窒息的麻木与空洞却消退了不少,五郎不知道城外现在是何种景象,但是这里终于有了一丝人间该有的生气。
只是这一丝人气,尚不知能维持多久!
永丰轩的米粮只怕也不多了,斗米八钱,价格不可谓不高,却是人们能够暂时承受的范围,即便如此,但凡有一毫一厘的人都蜂拥而来采购米粮,若是米粮一断……
三郎,真正的危机原来不是这些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富商。
而是,时间!
“我记得这里有美丽的胭脂娘,她们会唱很香艳的曲子,有一首是这样唱的,‘吾已多情,更撞着,多情的汝。把一心,十分向你……’却原来这里根本没有多情的那个你,只有劣心肠的虫豸,糟蹋了一瞬儿风与水,让人讨厌!”
“那没办法,世间嚷嚷皆为利来,世间熙熙皆为利往,利益决定一切!你出身商贾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宋连轩不紧不慢的说道。
“我明白,可是第一次见到为了利益而不顾他人性命的事情还是觉得惊心。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虽一时赚的少些,可卖家活着以后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利润,这般敲骨食髓,一次榨干净,断了别人生路的同时就不怕断送了自己的福祉?”
“你当他们是傻的?”宋连轩叹了口气说道:“这里的水比你想象中要深的多!”
“是吗?为何?”
“想知道的话去问花子淳,我不想解释,太麻烦了。”
“……”五郎眨巴了眨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不满的说道:“宋掌柜,你是南塘商社的人吧?少主的问题你就这样无视了?!”
马车外蔚蓝的天空上红绡般开始在天际涂抹,霞光微弱竟是日迫崦嵫,夜幕即将来临。不远处,永丰轩的招牌在红绡般的云彩下方方正正的高悬着,下面具是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两个提着米粮袋子,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抱着,生怕被谁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