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花事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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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032君不悟10

次日,天气放晴。

永丰轩的门口因为人多而沾染了不少泥泞,那些泥土尚不及干涸成型便又被之后的人踩压重新归附地面,如同这个被天灾人祸搅得失去了生机的雍州城在一场新雨的冲刷后生出了一点点生机,那生机便是永丰轩外众人眼中那一点的希望。

五郎从一堆账册中伸出脖子,揉了揉酸疼的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眨巴了眨巴眼睛,心底泛起一股酸涩。以前他同情西域的人,因为那些人每到年景不好的时候是十分难过的,如今回到天颐,见此情景他更同情中原的人,因为他们不但要受天意作弄,还要受同胞的欺凌。

永丰轩外驶来一辆高大的马车,车身青碧,四周雕刻着精美的祥文图案,飞檐高挑、四周悬挂着铜铃,一派风流作风。

这样的马车原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这是五郎第一眼看到马车时心里浮现的想法,但是既然出现在了这里,只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来这里的人与他的车一样不合时宜。

马车最终的永丰轩门外停住,一个随行的小厮快步跑了进来,到了屋里就高声喝道:“那位是宋掌柜,我家掌柜有请。”

永丰轩里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小厮呆呆的站在那里片刻后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怒气泛滥的喊道:“那位是宋掌柜!”

五郎暗暗摇了摇头,他一直以为自己被人骄纵惯了、不识礼仪,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个区区小厮在这里颐指气使,会有人理他才怪。

柜台后的宋连轩推了一拨弄的算盘冷眼看过来,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是宋连轩,请问你家掌柜是哪位?”

小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些许不满,似乎宋连轩现在才招呼他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我家掌柜乃是城南邵家大郎。”

邵含章?宋连轩的脸色沉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人找上,只是没有想到第一个找上自己的人会是邵含章。

啧,邵家号称雍州第一世家,家大业大、财力雄厚,他原想着自己不会对上他们,看来他是小看了钱财的吸引力,也高看了这些世家的气量。

三郎一颗石子扔下来,惊动却是雍州这池水中最大的一条鱼。

也罢!

“难得大郎如此礼遇,若是推辞就是宋连轩的不是,请阁下稍等片刻,容我整理一下内务。”

说完,他转身朝永丰轩后院走了,五郎与他的目光对上,按下账册弯着腰随后潜行,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掌柜随身带了个小厮。

“他刚才说的邵大郎是邵含章吗?”一到永丰轩的后院五郎就挺直了腰杆问道。

宋连轩看着他那说变就变的脸色呵呵一笑,回了声是,转眼便看到后院里正闲闲喂鱼的三郎。

草木悠然处,晴空雨后天,他一袭雪裳,长身玉立,不染尘埃的冲他们浅浅一笑,问道:“邵含章来了?”

“是。”宋连轩回道。

“那你就去一趟吧,别让人觉得南塘商舍失了礼数。”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宋连轩眉头微微一皱,不解的问道:“邵含章应该已经知道南塘商舍本家的人在此,为何他不直接下帖请了你去。”

三郎拍掉手上的鱼食,鱼缸的表面荡起一层涟漪,鱼儿纷纷涌动争先恐后的抢夺食物。“那是因为往常来的人多半是二郎,而邵含章他是不大愿见二郎的。”

“为何?”宋连轩不解。

三郎无奈的挑唇一笑,说道:“这些事情你该去问二郎,往昔他年年来此,怎么不见你这般好奇?”

“我哪敢问他!”宋连轩叹气,他与三郎同岁,幼时辈数同门,一同拜在穆克的门前修习,与三郎不同,他家中贫苦,且人口伶仃,虽有一兄长,却是个接不上力的浪荡子,父母对兄长失望之余只盼其早日离家、莫要连累人。他从小不曾依仗过兄长,也不知道何为手足,直到见过花家二郎之后,他才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一个兄长都如自家兄长那样不堪。

花子蕴完全是他心目中兄长的模样,挺拔魁梧、沉默寡言,但是只要他站在那里你就会觉得无比安全、不畏惧任何挑战。

因为,花子蕴他足够强大!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无法靠近花子蕴,因为但凡花子蕴说什么自己都会努力去完成,从不问也不敢问为什么。

三郎目光古怪的看了宋连轩一眼,幽幽叹息:“这么多年,你竟只能原地踏步!”

“关你什么事!”宋连轩怒目以对。“现在要紧的是怎么过眼前这一关?”

三郎点了点头,走到五郎身边将少年推到他面前说道:“你不用担心,你在邵含章心里只是一个传话筒,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若是不放心可以带着五郎去,保您平安归来还是可以的。”

宋连轩的目光落到五郎身上,一个清丽脱俗的小郎君能当护身符?

五郎眨巴了眨巴一双明月似的眼睛,端的天真无邪。宋连轩在心里冷笑一声,现在他明白了,这位小郎君在三郎面前大约是不会露出他那腹黑诡诈的心性的。“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无须客气。”三郎轻笑如云的欢送宋连轩离去。宋连轩一甩手走了,三郎着才轻笑出声,目光温和的看着面前如同温玉的少年。“怎么,有疑问?”

五郎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竟不知二郎与邵含章还有过节,为何花家的人结仇的本事总比交友的本领高超?”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可不要当着二郎的面问知道吗?”因为以二郎的脾气,这个问题一旦问出不管对方是谁大约都会付出点代价的。

五郎撇了撇嘴,不满的说道:“我都五年没见过他了,我怎么问?”现在二郎长什么样子他都不记得了,想想竟还觉得有几分可怜呢。

三郎微怔,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你会见到他的,即便他与我们现在天各一方,但只要南塘商舍不倒,我们的距离就始终不算遥远。”

五郎看着眼前清俊秀致如江南烟雨图的小脸心里一暖,他从小到大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这样低眉顺眼的哄他,就因为这样,他不知在西域那些秾艳的小奴娘手里吃过多少亏。“这个我是知道的,就像我虽然身在西域,却从未觉得三郎离我甚远。所谓知己就是虽一墙之隔不能忍,虽天涯之遥不觉远,何况你我……”

三郎看着他眼角眉梢浮动的暖意轻轻一笑,一指压着他的鬓角细声问道:“五郎,我可不是你的花儿草儿,这样的甜言蜜语还是留着骗其他人吧。”

五郎捧着已经细碎的心扉可怜兮兮的看着三郎,只看到三郎心里生出些许不忍,扬声说道:“好了,不许耍小孩子个性,随宋连轩去吧,一路上当心些,邵含章虽不会对你们如何,其他人却未必不使绊子。”

五郎收了脸上撒娇的法宝,冷声说道:“这我知道,俗话说的好,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可他花五郎也不是吃素的,这雍州城的魑魅魍魉要是把他惹急了,他也不介意做一回捉鬼的钟馗。

“不许胡闹。”三郎一把拉住他那三里外就掩藏不住满是杀气的身体。“我们是商贾,和气才能生财。凡是三思而后行,看清楚局势,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五郎沉默了一下,挑着眉眼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我的三郎呀,你真当我是小孩子?”

“……”三郎顿时明白过来,这孩子是故意在他面前演戏,手一伸便去按那颗不安分的脑袋,可是五郎眼明手快,早已经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三郎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笑了笑,这五年米琼将五郎教得很好,虽有些轻挑,但从不过界,虽有些轻浮,但是分寸适中,虽有些天真,但是是非分明。

他原是做好了全力保护这孩子的准备,眼下却觉得或许可以放他出去做些什么,毕竟人生苦短,他实不想将这孩子禁于牢笼。

永丰轩外五郎与宋连轩一同坐上邵家备下的马车,马车里面更是少见的奢华精致,四面描画着飞天仕女图,祥云美女、裙裾蹁跹、纤腰束素、迁延顾步,看的久些人仿佛也迷失在逍遥的飞天中。

五郎收回视线落到一旁身穿藤紫色袍衫的宋连轩身上,这一刻的宋连轩眉眼紧闭,似乎在推算着什么,与永丰轩内那个忙前忙后、脚不点地的掌柜形象截然不同。

马车一路上行驶的很平稳,即便如此五郎还是察觉到马车的速度慢了些,他轻轻一笑,难得宋掌柜有清净的时候,这么快就到头了。

人生啊,快乐的世间最是短暂。

他很没良心的想道,于是很有良心的率先下了马车,站在车前弯腰做扶持状,宋连轩微愣后扣住他的手臂下了马车,手下这少年竟是出奇的消瘦,看这少年活泼的过头,他倒是忘记了这孩子幼时常年卧床、体弱异常。

“宋掌柜,里面请。”小厮迎了上来,状似恭敬的一挥手,宋连轩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却见巍峨高楼上端正的写着“密雪阁”。

“五郎可知密雪二字何解?”宋连轩轻声问道。

五郎看了看那二字摇了摇头,却听宋连轩轻声一笑说道:“你家二郎不喜奢华,他常说竹屋茅舍磨练人的性情,也能使人见到平常看不到的风景。夏益急雨、有瀑布声,冬益密雪、有碎玉声,可惜今天这里没有竹屋茅舍,也没有琴瑟和畅,只有不和适宜的金戈之声,如此算不算大煞风景?”

“掌柜说的有理。”五郎轻声回他,原来二郎喜欢朴素的东西,喜欢无为、喜欢平静,这样的人原不该会与人结仇才对。

不过……

他看了一眼密雪阁,一个与他有仇的人真的会在一个与他风格相似的地方宴客?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

邵含章,即使远在西域也并不陌生的名字。

天颐最有钱的人之一,也是最有办法的人之一。

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五郎一路随行一路思索这个问题,直到听见宋连轩的惊呼叫声。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道。

宋连轩指了指面前的对联,说道:“你看。”

五郎看了过去,就是一副平常的门联而已,若说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就是字迹过于狂狷了些。

文人论武,多为纸上谈兵。

武人论文,多为道听途说。

五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字狂狷也就算了,这话更是刻薄,比这更有意思的是竟然有人敢将这话大大方方的贴了出来。

这地方不是宴客的酒楼吗?

这样还有人敢来吗?!

宋连轩皱着眉冷声说道:“这是二郎的字,五郎!”

“嗯?”五郎彻底愣住,二郎?

那他知道二郎因何会与人结怨了,这样的个性没有几个仇人是不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