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古董店的五郎单手撑伞,一人悠闲的漫步于西市的潇潇暮雨中,繁华青萝于雨中上下翩跹,滑过了他欺霜赛雪的衣摆,衣摆上便沾染了丝丝雨渍,点点湿润。
繁华如倾,而他这个看遍了繁华的人尤怕这种岑寂的落寞。
压住心底的落寞他快步朝西市的门楼处走去,那里有能驱散他心头落寞之人,如莲般清逸骄傲、让人心旷神怡的花家三娘子,花弥雅。
风雨拂过,伞下五郎类银似雪的冰绡袖罩在风雨中飞旋,如同盛开的莲,在满条街的茶肆酒楼敞开的窗口中一晃而过,让人以为是哪个花妖狐怪过境。
“弥雅,我回来了!”
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青色宽敞的缀着青铜小铃的马车是弥雅的专用,马车外五郎燕子般的穿入马车里,笑眯眯的扑向马车里的人,原本是想戏弄一下清冷如冰的娇女,然那人入怀的一刻被吓到的却是他。
对面那人斜倚着车壁,皙白的脸颊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目色茫然,看着怀里陡然多出来的物体默默出神,不见惊讶不见慌张,只是哑着声音说道:“你压着我了。”
“哦,抱歉。”五郎嗖的一下退到了马车的另一边,暗暗的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一次被骂的对象却是他自己。
“裴侍郎,出了何事?”外面有清冷的声音的传来,五郎身体一动,想随原路返回时一道冰冷的视线将他钉在了原地。
三郎眨了眨眼,默默的看向那人,那人向他伸出一手,三郎又眨了眨眼,这是几个意思呀?
“裴侍郎?”外面那人似乎有推开车门一观的欲望,五郎的脸瞬间白了,且不说他无缘无故的出现于别人的马车里是极为不妥的事情,单是对面这人……
脸泛红晕、额角有汗,指尖苍白、身有寒气,这分明一个伤寒加身的病人,且是个容颜十分清俊的病人。
这若是被他人瞧见该生出几多联想?
他们花家似乎丢不起这个人!
权衡之下,他以极快的速度来到那人跟前,清淡微辛的苏合香游丝一般的渗入鼻息,那人冰凉的手伸来,压在了他肩上。
五郎这才察觉到那手极冰冷,如同那人那双漆黑的眸子。
五郎对上他的眼,一瞬之后,错开,呆在那人掌下一动不动,耳边传来那人沙哑到破碎的声音。
“无碍,回府!”
嗯?
五郎眸子睁得瞠圆,他一动,那人的手骤然用力,肩上微痛,五郎再不敢动,只是默默的瞪着他,却在对方冰冷的视线里败下阵来。
马车缓缓的行动了起来,且有渐渐加速的倾向,马车里那人松开了对五郎的扼制,拉起一方薄被,靠着绵软的玲珑枕闭目养神。
五郎托着腮默默的看着他,如此沉默的对峙了片刻那人叹息了一声,睁开眼眸,冷声说道:“你一而再、再而三落到我手上,是真的不怕死吗?”
自己有落到他手上过吗?
五郎沉思,一道重紫之色浮现于脑海,他惊呼出声,身体一软,瘫坐下来,一双手正按在那人单薄的锦被上,被面上银丝勾连的吉祥纹膈着他的指间,他苍白了脸,问道:“你是翠微山上那人?”
那人唇边扬起一抹讥诮的笑容,却看不出真正的喜怒。“一面之缘都不算,你倒记得住我。”
竟然真的是他?
裴少卿!
五郎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却知道那并不是全然的畏惧,难道面对病人的时候,人真的会忍不住放松警惕?他笑了一下,说道:“裴侍郎的大名如雷贯耳,闻名不如见面,区区岂敢相忘?”
“不敢相忘吗?”看着他的笑容裴少卿只觉得喉咙里翻腾的痒愈甚,抬手指了指五郎身边的案几,五郎侧目看去见到一做工精细的铁壶,便伸手取来递到裴少卿跟前。裴少卿默默的看着他,眉头一皱,似有不悦。
五郎心底一怔,莫非是要自己侍奉?
靠!
他暗骂了一声,手下却是乖乖的斟茶倒水,所幸马车的行驶十分平稳,倒不至于出丑。
裴少卿接过那杯茶,看了一眼后,一饮而尽,交还五郎手中。
五郎握着那盏小小的茶杯眸子亮了一下,因为那入手时的手感,分明是玄铁。
“你对这杯子感兴趣?”裴少卿问道,纱帽下的脸色岁苍白,眸子却已经恢复了清明。
“没有……”他未说完的话在裴少卿骤然冷漠如冰、肃杀如霜的眸子下哽在喉咙间没办法再吐出。
“……我只是对制作刀剑比较感兴趣。”五郎喃喃低语,他发现这人敏锐的很,任何掩饰谎言似乎都逃不过那双清冷眸子。
这人以一己之身灭掉满门血脉至亲,还能深的新皇的起重,在建安城中兴风作浪,这份狠绝、这份智谋就不是常人可睥睨的。
五郎幽幽的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这般浪迹于商贾之间的小人物落到他手里大约只有事无巨细、和盘托出才是生存之道。
“刀剑?”裴少卿眼中有流光浮过。“你刚才观物的神态似有所思,是否制作一事上遇到难题,却已想到解决之道?”
“正是。”果然妖虐也,五郎暗暗在心里吐嘈。
“你想制作什么?”
“做把短剑,最好是玄铁剑。”
裴少卿似乎困极,脸色苍白如纸、清冽的眸子里泛起丝丝血色,淡淡茫然,五郎觉得即便下一刻这人就昏过去他亦不觉得奇怪。
“为何?”裴少卿靠着玲珑枕眯着眼睛问道。
可这人偏偏不曾昏过去!五郎心在叹了口气,回答道:“玄铁熔点高,有磁性,易锻造,而短剑轻便,近身格斗杀伤力极强,适合区区这种武功修为不高的人使用。”
裴少卿闭着眼,悠然一笑。“长剑才是王者之剑,何以不制作?”
五郎暗暗撇了撇嘴,花架子罢了。他却不敢这么回答,裴少卿说长剑是王者之剑,自己如此回答,岂不是间接骂了龙座上的那位。“人常说长剑如霜,区区自认为没有这种风骨。临阵对敌,区区所求不过活下来而已。”
裴少卿却没有了反应也未睁开眼眸,依着玲珑枕的身体因为马车的震动而微微倾斜了一下,身上的薄被滑落,覆盖着一双修长的腿,而宽阔的胸膛上暗如寒夜的衣襟下显出一丝殷红。
五郎悄悄靠近了一些,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一只冰冷的手骤然袭来,千层雪色一样盖住了他的眼眸,那人的气息合着苏合香的味道在耳边萦绕。
“离得太近,小心招来杀身之祸。”
他在那只冰冷的手掌下僵住,呵呵的傻笑了一下,说道:“多谢裴侍郎提醒,是区区僭越了。”
那只手松开,裴少卿拉起薄被盖住了身体重又靠回玲珑枕上,苍白如霜雪的容颜,清冽幽深的眸子,干净凉薄而轻抿着的唇,分明一个陌上疏影里青衫单薄的如玉郎君,五郎暗自叹息,这样幽闭的空间里,没有着落的奔波中,漫天凄凉的风雨中,这么一个看起来虚弱清俊的混世魔王,他竟生出一分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念头。
裴少卿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摸样问道:“想说什么?”
“区区……区区怕僭越了。”
“但说无妨,便是错了,我亦会饶你一命。”
“……”那真是多谢了。“苏合香似乎有镇痛之效。”
裴少卿淡漠的眼眸里多了一份清冷的笑意。“你知道的倒多,苏合香确有镇痛之效,但我日常多用苏合香,如此可消你心中疑问?”
“裴侍郎言重了,区区心中并没有什么疑问。”最主要的是我不敢,您可是那种连你家老爹都能扔进地牢的人物。
“如此倒是我错了?”
“裴侍郎又言重了。”五郎垂首敛眸,十分乖巧的摸样。
大约裴少卿也喜欢他这副摸样竟没有再为难他,只合上眼眸默默养神去了,五郎轻轻的舒了口气,然而他这口气尚未舒完,马车骤然停住,因强制拉扯而停住的马车少不得一番颠簸,他身体不由自主的扑了出去,跌入一团清寒的温热中。
他从不知苏合香的气息能这般浓重,如同缠绵林间的雾气,无论怎样屏息静气始终能渗入肺腑里,直至心底。
如同此刻牢牢扣住他双臂的手,修长、皙白,骨节分明,冰冷如霜,被他抓住时有种上穷碧落却鬼神难逃的感觉。
“裴侍郎?”
五郎抬眼看去,却见裴少卿眼中泛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意,正清冷的看着马车车门,似乎谁推开这扇门就有被屠戮的可能,五郎顿觉肺腑都冷到生疼。
“何事?”
裴少卿冷声呵斥。
五郎在他掌下僵硬如石正待开口回答,却听见外面传来略有急躁的声音扬声说道:“回侍郎,这附近刑场在行刑,有人拦路闹事。”
裴少卿的眸子深处泛起一丝厌恶,冷声说道:“驱散他们,驱不散的打,打不走的杀。”
铁血之令,断无回头的可能。
五郎掩在氷绡袖罩下的手抬了了一抬,终究落回原处一动不动,锦被上原本有了些许暖意的银丝似乎又更凉了几分。
“是。”
外面那人得令,不再多加言语。
马车停住,外面依旧雨声琳琅,轻轻的拨弄着马车四角的铜铃,五郎悄悄的后退了一下,撤出裴少卿的掌控,低声说道:“区区无心打扰裴侍郎,西市之举乃是无心,因裴侍郎的马车与家姐的一般,区区错认才会惊扰了裴侍郎,此刻天色已晚,区区也该告辞了。”
裴少卿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手掌,冷笑一声。“此刻你若走下马车,整个天颐的人都会认为你是裴少卿的人,这样也无妨的话,就请自便吧。”
五郎怔住,是了,此处有刑场,今日行刑的人不知有多少是折在裴少卿手里前朝遗臣,而守在这里的亦不知有多少前朝未亡的余孽。
自己若走了出去,能活出五十步?
可若是不走……
裴少卿轻叹了一声,弯身靠近他,清冷的眉眼里虽有血色弥漫,但是亦有无奈。五郎与他对视一眼,只觉得有如孤月当空,心头静了几分,冷了几分。
裴少卿说道:“我只说一句,心体光明,暗室中自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亦生厉鬼。”
五郎脸颊微赧,低声说道:“裴侍郎说的是,区区受教了。”
“受教便好。”裴少卿依着车壁眸子幽凉。“受教了、记住了,才不会犯错,不比外面的某些人,知错不改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