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笑之曰①：“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②而下，翱翔蓬蒿③之间，此亦飞之至④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⑤。
【注释】
① 斥：生活在小池泽的一种小雀。斥，小池泽。（yàn），小雀。
② 仞：八尺。一说七尺。
③ 翱翔（áo xiáng）：展翅回旋地飞。蓬蒿：本指蓬与蒿两种草，这里引申作草野。
④ 飞之至：飞翔中最得意的境界。至，最，极。
⑤ 辩：通“辨”，区别。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①，其自视②也，亦若此③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④。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⑤，举世非之而不加沮⑥，定乎内外之分⑦，辩乎荣辱之境⑧，斯⑨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⑩。虽然，犹有未树也。
【注释】
① 故夫四句：智慧可以胜任一官之职，品行可以团结一乡的人，道德可以投合一国的君主，能力可以取得全国的信任。夫（fú），指示代词，那些。知，通“智”。比，亲近。而，古同能，能力。徵，信，取信。
② 其：指上述四种人。自视：自己看自己。
③ 此：指斥自以为“飞之至”这件事。
④ 宋：宋国。荣：姓。子：对男子的尊称。一说姓宋名荣，即《天下》篇中的宋钘。犹然：笑的样子。之：指上述四种人。
⑤ 且：提起连词。举世：整个社会。誉：赞扬。不加劝：不会更加积极。劝，努力。
⑥ 非：非议。不加沮：不会更加消极。沮，沮丧。
⑦ 句意为明白自我与外物的分别。定，确定。内，主观。外，客观。《天下》篇说宋钘“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
⑧ 句意为辨别荣与辱的界限。辩，通“辨”。境，界限。
⑨ 斯：此。
⑩ 彼其两句：他在社会上说来，并不常见。未数数然，很少人这样。数（shuò）数，常常。然，这样。
句意为虽然这样，他们却还有没树立的东西。未树，指道德上还未到家。树，立。
夫列子御①风而行，泠然善②也，旬有五日而后反③。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④。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⑤。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⑥，以游无穷⑦者，彼且恶乎待哉⑧！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⑨。
【注释】
① 列子：姓列名御寇，郑国人。御：乘。
② 泠（líng）然：轻快的样子。善：妙。
③ 旬有五日：十五日。旬，十天。有，通“又”。反：通“返”。
④ 彼于两句：他在追求幸福的人当中，并不多见。意谓他是相当幸福的了。致，追求。
⑤ 句意为有依赖就算不上绝对自由。有所待，指依赖于风。
⑥ 乘天地之正：顺着自然的本性。御六气之辩：驾驭六气的变化。正，与“辩”对举。辩，变。“正”是根本的，“辩”是派生出来的。六气，说法很多，最早指阴、阳、风、雨、晦、明六气。
⑦ 无穷：指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即绝对自由的境界。
⑧ 恶（wū）：何。句意为那样的人还要依赖什么呢！
⑨ 无己：去我顺物，与天地合一。无功：不求有功。无名：不求名声。
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②不息，其于光也③，不亦难乎！时雨④降矣，而犹浸灌⑤，其于泽⑥也，不亦劳⑦乎！夫子立而天下治⑧，而我犹尸⑨之，吾自视缺然⑩。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注释】
① 尧：传说中的古帝王。许由：传说中的隐士。
② 爝（jué）火：火炬。
③ 其于光也：它（指火炬，尧自比）对于显示光亮这一点来说。
④ 时雨：应时雨。
⑤ 浸灌：灌溉。
⑥ 泽：润泽庄稼。
⑦ 劳：费力。
⑧ 这句是假设句，意谓先生如果立为天下之主，那么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夫子，古时对男子的尊称，这里指许由。而，则。
⑨ 尸：主治。
⑩ 缺然：指不够资格做君主的样子。
请致天下：请让我把天下交给你。致，送。
宾：从属、派生的东西。
鹪鹩（jiāo liáo）：巧妇鸟。
偃鼠：一种大鼠。饮河：在河饮水。
归休乎两句：回去吧，君主！天下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啊！为，表感叹的句末语气词。
庖（páo）人：炊事员。治庖：治理厨房的工作（如煮烹之类）。
这句意为尸祝不会超越自己祭神的职责而代替庖人治庖。这是许由自比。尸祝，祭祀中执祭版对神主祷祝的人。樽，酒器。俎（zǔ），古时祭祀时盛牛羊的礼器。
肩吾问于连叔①曰：“吾闻言于接舆②，大而无当③，往而不反④。吾惊怖其言犹河汉⑤而无极也，大有径庭⑥，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⑦，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⑧；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⑨’。吾以是狂⑩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注释】
① 肩吾、连叔：都是假设人名。传说肩吾是泰山神。
② 接舆：孔丘时的隐士，《论语》说他是楚狂人。
③ 大而无当（dàng）：堂皇而不切实际。当，合宜、合适。
④ 往而不反：这里指说开去就收拢不回来。意即漫无边际。故下句说“无极”。
⑤ 惊怖：表示惊怪非常。怖，惊。河汉：天河。
⑥ 径：门外路。庭：堂前也。两者相隔很远，互不相关。比喻接舆所说的话与常理完全两样。故下句说“不近人情”。
⑦ 藐姑射（yè）：又名姑射、石孔山，在今山西省临汾县西。
⑧ 淖（chuò）约：姿态柔美。处子：处女。
⑨ 其神两句：她的精神专一凝聚，能使万物不遭受病害，年年五谷丰收。凝，凝聚不散。疵疠（cīlì），疾病。年谷，指代庄稼。熟，丰收。
⑩ 以：认为。是：此，指上述接舆的那段话。狂：即“诳”字，诳语。
瞽（gǔ）者：盲人。与（yù）：参与，指参与欣赏。文章：文采。观：景象。
岂唯：难道只有。
知：通“智”。指认识上。
是其二句：这段话说的就是你了。即你就是智之瞽聋者了。是，此。其言，指上文关于瞽聋的那一段议论。时，是。女，通“汝”，你。
之人：这种人，指神人。
之德：这种道德，指神人的道德。
将旁礴三句：将要混同万物而融合为一体，世人希望他们治理好天下，但他们哪里肯辛辛苦苦地管这种多余的事情呢！旁礴，混同。蕲（qí），求。乱，战争。孰，谁，指神人。弊弊，忙碌疲惫的样子。
物莫之伤：没有哪一个东西能伤害他。莫，没有。
大浸：大水所淹。稽：至。
是其三句：就是他的尘埃糟粕，还可以造就尧舜，哪里愿意把世务当作一回事。意如《让王》篇所说：“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陶铸，造就。物，事，指世务。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①，越人断发文身②，无所用之。
【注释】
① 资：购取。章甫：殷代冠名。宋国是殷族后代，故此还保存殷服制度。适诸越：谓到越国去卖。诸，于。
② 断发：剪了头发。文身：一种民族风俗。用针在人体上刺上花纹，有的染色，有的不染色，一般用作图腾标志。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①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②，窅然丧其天下焉③。
【注释】
① 四子：据古注，此四子为王倪、啮缺、被衣、许由。实即虚设人物。
② 汾（fén）水：在今山西中部，黄河第二支流。阳：中国大部分地处北温带，所以水的北岸与山的南面向阳，故称为阳，反面为阴。
③ 这句是指尧入于混沌恍惚的精神状态，故把所统治的天下都遗弃掉。窅然，深远的样子。窅（yǎo），通“杳”。丧，遗弃。
惠子①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②，我树之成而实五石③。以盛水浆，其坚④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⑤。非不呺然⑥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⑦之。”庄子曰：“夫子固拙⑧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⑨之药者，世世以洴澼⑩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注释】
① 惠子：宋人惠施，曾任梁惠王相，是先秦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详见《庄子·天下》篇。
② 魏王：姓魏名，因魏国建都大梁，所以又称梁惠王。贻（yí）：赠。大瓠（hù）：大葫芦。种：种子。
③ 成：结成葫芦。实五石：装满能有五石的容量。
④ 坚：硬度。
⑤ 瓠：假借为廓。廓落：很大的样子。无所容：无所可容，没有什么东西好装。
⑥ 呺（xiāo）然：空虚巨大的样子。
⑦ 为：因为。掊（pǒu）：击破。
⑧ 拙：不善。
⑨ 不龟手：使手不被冻裂。龟，通“皲”（jūn），皮肤因寒冷或干燥而破裂。
⑩ 洴澼（píng pì）：漂洗。（kuàng）：通“纩”，棉絮。
方：指不龟手的药方。金：古代货币单位，一金就是一方寸一斤重的铜。
聚族而谋：召集全家族的人来商量。
鬻（yù）技：出卖技术。
与之：指卖给他。
说（shuì）：用语言劝说别人，使他信服自己。吴：周代诸侯国，据有今江苏大部分和安徽、浙江等省一部分，国都原在梅里（今无锡市），后迁姑苏（今苏州市）。
越：周代诸侯国，原据今浙江钱塘江流域一带，春秋末年灭吴，于是占有吴国全部领土，并发展到山东东南部。国都会稽（今绍兴市）。难：难事，指军事行动。
使之将（jiàng）：派他率领军队。
大败越人：因吴军有使手脚不冻裂的药，故此得胜。
裂地：割出一块地方。封之：封赐给他。
一也：是一样的。
或：有人。以封：因此而得到封地。
虑：考虑。樽：葫芦形似酒樽，缚在腰上游泳，如今之救生圈。船家小孩还多有这种用法。
蓬之心：如有蓬草蔽塞的心，犹说“茅塞”。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①。其大本擁肿而不中绳墨②，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③，匠者不顾④。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⑤。”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⑥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⑦；东西跳梁，不避高下⑧；中于机辟⑨，死于罔罟⑩。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① 樗（chū）：臭椿树，落叶乔木，木质很差。
② 大本：主干。擁肿：肥短而不端正。擁，通“臃”。中（zhòng）：合。绳墨：与下句的“规矩”，都是木匠常用工具。绳墨画直线，规画圆，矩画方。
③ 立之涂：立在路上。“之”下省“于”字。涂，通“途”。
④ 匠者不顾：木匠连看都不看。
⑤ 此句说明大家不听庄子那一套。去，抛弃。
⑥ 独：偏偏。狸：野猫。狌：黄鼠狼。
⑦ 卑身两句：低身匍匐在地上，等候着行走过的动物（指可食的鸡、鼠之类）。卑，低。敖，通“遨”，遨游。
⑧ 东西两句：时东时西地跳跃，不管高低。梁，通“踉”（liáng），跳跃。
⑨ 中（zhòng）：触到。机辟：捕禽兽的工具，装有开关的机件。辟，与《楚辞·九章》“设张辟以娱君兮”之“张辟”义同。现在捉鸟、鼠还有用这种工具的。
⑩ 罔罟：罗网。罟（gǔ），网类。
斄（lí）：亦作“犛”，就是牦（máo）牛，产于我国西南。
执：捉拿。
无何有：虚无。
广莫：辽阔。莫，通“漠”，也是广大的意思。
彷徨乎：放任不拘的样子。无为：无所事事。
不夭两句：不会夭折于斧斤之下，没有什么东西会损害它。夭，折。斤，大斧头。
编后小语：
《庄子》中的隐喻一直像哑谜一样困扰着读者。清人尹延铎说：“顾其书奥衍磅礴，自晋唐以来解者无虑数十家，率皆支离隔膜。虽一二卓识之士时有特见，而所得尚未什一。固未能通体了彻也。博采者是非杂陈，妄庸者任意猜混，于句解段落往往失之。竟使千古奇文尽如梦评，又安望揭全书之大旨，识厥功之甚伟哉！”因此可以说，对《庄子》的解读历来就是见仁见智，对《逍遥游》主旨的理解更是如此。
先说这一番话不是要吓退同学，而是想表达另一个意思：读《庄子》更有挑战性！也许，你在认真阅读文章，搞清楚了它具体讲了一些什么后，会产生一种很好的见解呢。
《逍遥游》具体讲了什么？文章大致可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先写鲲鹏展翅九万里，“蜩与学鸠笑之”、“斥笑之”，后又将“知效一官”者与宋荣子、列子对比，表明“蜩与学鸠”、“斥”、“知效一官”者自鸣得意，其实微不足道；鲲鹏、宋荣子、列子虽然摆脱了一些局限，但“犹有未树者”、“犹有所待者”。并由此而进一步指出，真正能做到逍遥的“至人”、“神人”、“圣人”是“无己”、“无功”、“无名”的。后一部分以许由、藐姑射神人的故事及树大瓠、大樗的寓言故事，进一步阐明什么是“无己”、“无功”、“无名”。
《逍遥游》到底是在讲什么呢？不妨大胆写出你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