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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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新潮活跃向春风(4)

“文革”爆发前,我爱人任团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上海青年宫主任,“文革”初理所当然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不时被拉出去批斗,每次批斗会往往被迫跪几个小时,有时还故意折磨人,单位把大字报贴到弄堂里,要他站在长凳上读大字报。我悄悄买了两块海绵给他垫在膝盖上,这样可以避免一点伤害。“文革”前他还兼任青年宫主任,青年宫下属的文工团里有不少中学生,批斗时有的高中生甚至用皮带毒打他,在革命的名义下连女孩子也动手打人,他被打得很厉害。后来又诬蔑他是假党员。为了保守秘密,解放前地下党的活动都是单线联系的,发展党员更不会留下任何书面档案。他入党时有两位介绍人,一位是从校外来的,一位是复旦实验中学的,他与校外介绍人仅见过一面,双方并不认识,当时也不允许多问,而校内介绍人解放后到香港定居了,所以“文革”追查起来,他自己也拿不出其他有力的证据,一时间相当于死无对证了。于是,他被关在地下室隔离审查,刚开始还让两个小孩看望,他们每个星期去一次,送点衣服杂物,等等,后来小孩也不让见了,记得那天小孩回来痛哭一场。审查持续到1968年,后来造反派拿一叠照片叫地下党的老党员辨认,其中有曾任徐汇区区委书记的胡铁民,他指着我爱人的照片说:“这不是小金吗?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也是党员。”就这样,他的地下党身份才得以证实,很快就放出来了,应该说还算幸运,但这之前已被关很长时间了。

我爱人被批斗之后,工资也被克扣了,从一百零四元一下减到三十元,他自己只留十元,二十元带给家里,好在我的六十五元工资还照常领取。那时双方的老人都在,有他们帮着毕竟好一点。我们全家六个人住两间房,一间大的二十四平方米,一间小的十二平方米。有个造反派利用整我爱人的时机,想把我们全家都赶到大间里,然后占一间小房作为自己的婚房。好在我们单位行政科的一个老科长很公道,坚决不让他分房,说:“你们不要搞错了,这套房子和金颂椒没关系,房钱都是从蒋金仙这里扣的。”他的一番话才帮我们保住了房子。

当时小女儿还在读小学,一次,被一帮顽皮的小孩欺负,他们一边说“你爸爸是坏人”,一边把她绑起来,女儿直喊“救命”,老师听到赶来才救了她。小孩子问起爸爸为什么被关,我回答说:“爸爸没有问题,现在的局势就是这样,今后要你们自己想办法应付了。”“文革”前儿子很顽皮,经常逃课,有一次上课时房间里烧着煤球炉,他自说自话做个实验,便拎一壶水来浇上去,弄得整个教室烟雾腾腾。类似这样的捣蛋事故不少,以致老师一天到晚来告状。说来也怪,父亲遭难之后,小孩却一下子长大懂事了。儿子上初中以后,再也不调皮捣蛋了,到乡下学农时,公用的饭勺掉到井里去了,他非常勇敢,跳下井把它捞起来,我们听说都吓坏了,而老师对他的评价非常好。

1968年秋后,我和爱人都到“五七干校”劳动,小孩只能托给双方老人照看。市直机关干校设在奉贤海湾镇的五四农场,在干校以劳动为主,但仍然有大批判,我们被分在两个连队,他仍然被靠边批判,虽然相互看得到,但没有什么机会讲话,好在他们没逼我去揭发批判。“文革”期间,我们单位曾有人揭发批判自己的丈夫,结果两人感情弄得很伤。

我和杜淑贞住一个宿舍。她那时还没解放,而我是普通群众。平时我们也常在一起劳动,傍晚洗澡还要一起去抬水。她长得矮小,我总是默默地把绳子拉过来一点,自己承担重的一头。她女儿毛毛来看她,我知道她有哮喘病,赶紧把自己的羊毛围巾给毛毛系上。虽然我和杜淑贞不好多说话,但她心里全都明白的。后来杜淑贞母女对我一直很好,毛毛现在定居日本,她母亲过世时我去看她,她还抱着我痛哭。我总觉得一个人应该有起码的良心,人家落难了,总不能踩人家一脚吧。

直到1970年,才停止对我爱人的批判,这就是所谓“解放”。同年,干校劳动结束,而整个市委机关解散,所有的干部都下放到基层,一开始要把我调到松江的药棉厂,我自己要求到国棉四厂去。刚到厂便参加战高温劳动,第二天就上夜班了。那时还没有空调,但纺织工作特别讲究温度适宜,纺织厂的通风设备往往比其他厂齐备,所以车间里反而比外面凉快一点,厂方还提供解暑饮料,工人休息时喝点酸梅汤或绿豆汤。实际上,真正大热天对纺纱妨害不算大,但遇到黄梅天就糟糕了,到处黏嗒嗒的,线头往往一碰就断。我在团市委工作时到过这个厂,这次下去仍保留干部编制,也没减工资,还是六十五块,其实当时干部和工人的工资也差不多,有的老工人比我还高点,但时隔多年又重新成为一名挡车工,回到解放初的起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郁闷。一个苏北女工看到我神气地说:“哪块来的临时工啊?”我朝她们笑笑,然而一上车,拿出从小练熟的技术,接线头之类根本难不倒我,她们就不响了。我在国棉四厂下放劳动三年,直到1973年,让我担任细纱车间的党总支副书记,这才脱产做支部工作。

“文革”结束以后,1978年恢复团市委组织,几位老领导都回去了。当时要求每个部门都要有一个老的团干部,在老一辈中我还算年轻,于是我也回到团市委,担任青工部下的工交基建科科长,因为我对工厂比较熟悉,主要分管工厂的团工作。那几年做了一些很有意义的事情,自己也挺开心的。我首先到基层总结厂里的团工作经验,然后挑选了一些能干的团干部。当时社会舆论把青年说得一塌糊涂,似乎当代青年什么都不好。于是,我们四个人到华生电扇厂去做调查,带队的是市团委副书记,而我主要坐镇在厂里,两个月当中我们找了一百多位青年谈话,然后进行讨论分析,写出一份调查报告。我们充分肯定当代青年,最后结论是: 当代青年喜欢读书,要求上进,他们的确对领导不满,但对现状不满并不等于反党,他们要求改革,是有希望的一代。当时团中央书记李瑞环看到这份报告,团中央表示很满意,认为报告的内容充分反映出当代青年的特点,后来报告转发到全国各地省市团委。

做这么多年的青年工作,我觉得要有创新精神,要敢作敢为,我很珍惜自己眼前的机会,也很珍惜人才。当时基层有个青年很能干,也很会写东西,但顶头上司就是不提拔他,我说:“你们再不提拔,团市委就把他调走!”实际上我根本没本事把他调走,但这样一说他就被提拔了,后来他成为领导,我们也就没什么交往了,最近听说他已成为迪斯尼乐园的领导。另一个厂的车间团总支书记很能吃苦,肯努力做工作,我下去为他作总结,觉得一定要支持这种肯做事、敢做事的青年。当讨论赴北京参加团中央会议人选时,对某厂团委书记有不同意见,有人认为他“头上长角”,我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科长,如果要我表态,我认为应该让他去,他是个人才,做了许多工作,他头上的角生得好,为啥不让他生?”结果还是让他去了,后来他成为世博集团的党委副书记。现在也常常说当代青年不好,只要钞票。但我觉得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没有钞票寸步难行,当代青年也很不错的,应该鼓励他们走正路赚钞票,要让他们在岗位上成才。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做青年工作的人尤其要善于包容,少指责,多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