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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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片丹心贯九霄(5)

4月20日,解放军强渡长江,楼下的刑事犯在门口挂出一张纸,上面三个大字“渡江了”,还哇啦哇啦大叫。连续几天楼下都挂出大字标语,都是“××解放”,最后是“杭州解放”。那段时间,虽然监狱大门仍然紧闭着,但各牢房的铁门也不关了,听到新的胜利消息,一些活跃分子甚至跑到走廊上唱歌跳舞。当时女牢只剩下两个人,另一个来自浙江四明山共产党根据地,她是到上海来买印刷机时被抓住的。1949年5月6日早上,关在男牢的人已经很少了,难友罗平也被释放,他走过我的牢房,将仅剩的一个银元递给我,眼光流露出担忧,因为此时浙江人已在前天出狱,女牢仅剩我一人。然而一小时后,“饭师傅”突然打开门,对我说:“快走,快走!”我赶快把被子一卷,收拾几件衣服,坐上他叫来的黄包车,终于出狱了。自从1947年被捕,我一共被监禁了五百九十六天。

就在我入狱期间,随着斗争的白热化,上海的地下党一批批撤离上海。1948年9月,王鼎成也撤往解放区,他化装成生意人,地下党的带路人一站站把他带到华北。我从监狱里出来,只能先去找自己的大姐。我没有良民证,大姐所在学校的校长是国民党的,她担心我再次遇到危险,当天下午就把我送到沈佩畦老师家。沈老师原来是无锡师范的教师,与我父亲相识,他家离振英小学挺近,过去在振英时我们常去他家聊天,关系挺密切的。他妻子也很好,对我们挺关心的,逢年过节时常烧菜给我们吃。我没地方去,只能跑到沈老师家,他冒着风险收留我,真是不容易。他家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楼房,我躲在他家三层阁楼上,从不外出。后来在比德小学工作的堂姐听说,也曾来看我。

就这样藏了二十多天,一天,一个身穿解放军制服的人突然来到沈老师家,定睛一看,正是王鼎成。当然我们大家都很开心,此时远处还不时传来枪声,苏州河南面已经解放,但苏州河以北还有国民党军队盘踞。原来王鼎成先撤入华北解放区,再随着解放军步步南下,解放战争近于尾声之时,原上海地下党的同志都集中到江苏丹阳,在华东党校学习,学习的内容就是接管上海,一结束就给他们分派了工作。解放军还没进入上海,王鼎成等原地下党的老同志就从松江进入上海的南部,他们暂住在上海交大,为大批解放军的进驻做好前站工作。一到上海,他先找到我的堂房姐姐,这才知道我的情况。

过了两天,即1949年5月27日,上海全部解放,我才真正得到自由。这以后父母才知道我被捕的事,也许母亲听说了什么,回到无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抓住我的手仔细查看,看看没什么才松了一口气。其实,上刑的确使手指受伤,溃烂了两个多月,两年过去,这时伤疤已不明显了。

在牢里“饭师傅”曾冒着生命危险给我们那么多帮助,我们当然不会忘记。解放后他失业了,曾找到我,我们几个难友凑钱给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让他蹬车养家。

六、 山雨欲来风满楼

1949年5月上海刚解放,我们支部便在比德小学召开会议,过去在福利会一起工作时大家都相互认识,但由于单线联系,到这时才知道谁是地下党员。还来不及欢庆胜利,组织上就布置下任务,要求我们保护好各自的学校。解放初上海由解放军接管,最高行政机关是军政委员会,王鼎成分在市政教育处工作。市政教育处把几百名教师集中在闸北区参加学习班,进行社会主义教育。不久,上海召开第一次教师大会,陈毅市长也来了,我还代表教师上去给他献花。

6月,各个学校都开始接管,我以校长身份接管比德小学,国民党校长苏顽夫将印章、档案等移交给我,就离开学校了。刚解放时老教师有些恐慌,我首先保证留用全部老教师,一再跟他们说: 我们学校原是“民主堡垒”,百分之九十的老教师是原福利促进会的成员,你们都是追求进步的,业务水平也很高。老教师的情绪稳定了,接着又在女师毕业生中招聘新教师,一下招进十几个人,为稳定教学质量,又采取老教师带新教师的方法,所以效果很明显。当然,也有新教师不安心工作。有个刚毕业的女教师上课时与学生斗气,又来向我抱怨。一冲动就把墨水瓶摔在我身上,愤愤地说:“我不吃你这碗饭了!”我说:“你在吃谁的饭?现在解放了,学校是国家办的,你作为一个教师,任务是要教好学生,本来就不应该和学生争吵。”谈了好一阵她才渐渐安静,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来她转到市二女中工作,时隔近四十年我们再见面时,她还提起这段往事,说很感激我当年对她的帮助。

9月,学校如期开学,新报名的学生很多,一下增加许多班级。这个学校位于市中心,靠近教育局,周边又有不少干部宿舍,干部子弟比较多,像曾山的儿子曾庆红就在我校就读。所以区里很重视本校的教育质量,老干部也挺支持老师管教自己的孩子,每次开家长会许多领导都自觉前来,向我们提建议,一起商量学校事宜,还帮我们解决许多具体问题,这样对办好学校也是有利的。每天早晨我总是站在学校门口迎接学生,那时我能叫出一千多名学生的名字。然后全体教师开个短会,交代好一天的工作,再各就各位。过去上海有很多私立小学,每个区只有一个公立小学,公立小学的师资及设备相对较好,解放后这些公立小学大都变成中心小学。1951年比德小学更名为常熟区中心小学,后来常熟区并入徐汇区,它又改名为徐汇区第一中心小学。

除学校工作之外,我还时常承担区里的工作,比如曾负责 “冬防队”,以维持当地的治安,特别要注意防范反革命,要掌握各种动向。几个月以后,又要求党员提供反动分子的名单,为镇压反革命简称镇反运动,1950年12月至1951年10月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清查和镇压反革命分子的政治运动,范围涉及全国,基本上肃清了国民党残留的反革命势力,与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并称解放初三大运动。作准备。大特务苏麟阁没有逃走,即向政府自首,但由于罪恶深重,仍被判处死刑。宣判大会就在文化广场召开,我也参加了。比德小学的校长是国民党,所以他也曾被逮捕入狱。过了几年老校长得到释放,此是后话。

第二年又搞人民代表普选,这是解放后的第一次普选。我担任本选区普选工作副队长,这个工作也搞了很长时间。对上海的接管基本完成之后,党组织开始内部整顿,我们这些坐过牢的人都要接受审查,我出狱后就写了一个详细的被捕经过交上去。1952年,我还在比德小学任校长,党组织关系在市教师联合会。一天,陈育辛通知我,组织要对我被捕后的经历进行审查,因而一段时间内要停止组织生活。对此我是很坦然的,自己所言所行都已写入报告,相信经得起任何审查,党要审查自己的党员也是应该的,那时也没什么想不通的。一年多的审查期间我仍照常工作,只是不能参加组织活动,后来市委组织部作了结论,批准我恢复党籍。此时我已调到常熟区政府工作,担任常熟区文教科科长,次年为常熟区政府办公室主任,1956年常熟区并入徐汇区,我担任徐汇区教育科科长,当时这个层级的干部都由陈毅市长任命,三张由陈毅市长亲笔签名的任命书我保留至今。

1958年我调任徐汇区政府办公室主任,1963年又调任徐汇区地区办公室主任,统管各街道办事处的工作。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大力宣传发动解放妇女劳动力,让广大家庭妇女走出家庭参与社会劳动,为此大办托儿所、食堂、服务站、生产组等,为这些走出家庭的妇女提供就业岗位。其间还有一些知识妇女义务在各个里弄开办扫盲班,教妇女识字,如我家阿姨就是在扫盲班摘掉文盲帽子的。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她们都成了享有养老金的退休职工。

解放初由陈毅市长签名的聘书

上海解放前我和王鼎成已相知很深,但从未表白,两人一直保持着纯洁的战友关系。1946年,就在福利会工作搞得风生水起之时,一位同志被派往外地从事地下工作。他曾领导我们工作,所以也知道王鼎成和我的关系。一个风雨之夜,王鼎成送他到码头,握别时他说:“向顷是个好姑娘,希望你们俩将来能结合。”但直到我出狱后才听说此事,而这位同志已经牺牲了。

我在狱中时,通过“饭师傅”与出狱的难友,也和王鼎成数度传书,但有的收到,有的没收到。有一次,他在信中写道:“顷妹,希望早日回来收到此信。你回来不要叫伯母了,替了我改叫‘妈’吧。”我明白,他在以隐晦的方式表白爱情。

1949年7月1日,王鼎成给我寄来一颗白色的心形石头,说它采自解放区太行山区的河滩,他曾怀着它一路南下。他在信中说:“从我找到它的那一秒钟起,我就决定着,无论如何要送到您的手里,让它来代表我这颗洁白而坚定的爱您的心。”过去在一起工作,两人十分默契,但直到这时才真正确立恋爱关系,就这样,一颗小石头把我们两人拴在一起了。我们联名向党组织提出结婚申请:“尤其当向顷同志在1947年9月被捕后的两年中,虽然在形式上是分离着,但在实际上却是巩固了彼此相爱的基础。”组织上很快批准,各级领导还层层签字。

1949年10月,我们终于结合了,当时没有婚礼,只请了一些老朋友吃一顿饭,作为我们的见证。我从女师宿舍搬出,革命者的情书在静安大楼租了一套房子,最初王鼎成属于供给制,婆婆也曾参加革命,所以她也属供给制,拿到的生活费极少。

1950年,我们又移住比德小学的宿舍,自己也不开伙仓,就在学校食堂吃饭。1952年我调到机关,区里分配了房子,以后就一直住在建国西路。王鼎成还是那么好客,我们家每天都门庭若市。我们一起养育了两儿两女,前三个孩子只相差一岁,最小的和老三相差四岁。因为我没有奶,前三个孩子都只能请奶妈,直到小女儿出生后才吃上牛奶。解放初既没有产假政策,也没有托儿所,女同志的确很辛苦,但两人感情很好,从来不吵架,相互扶持就挺过来了。当时我俩工作都很忙,每周只回来一次,所以孩子刚上幼儿园就被送到全托的儿童保育院,周末才回家。1956年生小女儿以后,又请了一位阿姨帮忙,后来孩子上学了,每天要回家住,就由阿姨为他们烧饭送饭。阿姨名叫庄金囡,后来成为我家几辈人的朋友。

丈夫和前妻生有一个女孩,原来由外婆带。老人比较宠孩子,使这个孩子养成一些不好的习气,后来又患上肾病,所以我俩决定把孩子接来。那时她十二岁,安排在市二女中读书。为了教育她,我也吃了不少苦头,只能在生活中慢慢调教,后来和她感情还是蛮好的。可是婆婆不喜欢她,一是因为婆婆与女孩的外婆关系不好,再者孩子的确问题很多,教育也很难,老太太脾气又急,经常骂她,时而还会打孩子。我常常要做婆婆的思想工作,她觉得继母帮继女不可思议,还骂我呢。我只能对她说:“她妈妈已经过世了,我不管谁管?”里弄里开会时,我又叮嘱同事对婆婆进行侧面教育,这样婆婆比较好接受。婆婆还是比较开明的,为人也很好,当初做地下工作时就参与革命活动,人称“革命老太太”,她对女师的老师同学都很关心的,早就认识我了,所以婚后和婆婆的关系一直很好。可以说,从解放初到1966年“文革”爆发前,我们的家庭生活还是很幸福的。

幸福的一家于20世纪60年代

解放后王鼎成仍不时有文章发表于报刊,但这个爱好很快给他带来灾祸。1951年,电影《武训传》《武训传》1948年由南京中国电影制片厂开拍,后改由昆仑影业公司购买摄制权,导演孙瑜,主演赵丹,讲述清朝光绪年间武训行乞兴学的故事。该片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被禁电影,以政治批判取代文艺批评,形成此后一系列思想与政治批判的模式。公映,王鼎成所在的上海市教育局局长认为,既然电影是讲努力办教育的,就应该动员所有的教师都去看,所以要他写文章宣传。当时京、沪报纸一片叫好声,他的文章《从〈武训传〉谈起》发表于《新闻报》,也是肯定这部电影的。然而,不久毛泽东亲自组织批判这个电影,报刊又全是痛骂声,王鼎成的文章当然也受到批评,这也是他在解放后第一次受批评。

1955年,一些私立出版社公私合营,组建为上海文化出版社,王鼎成担任社长,他向来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善于与党外人士交往。而从老区调来的一名干部却喜欢打官腔,待人十分冷漠。大家都觉得这样不好,但也不过私下议论议论。